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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京城,大明宫。

      阳光下,玉娘正准备去尚衣监,谁知,刚走过一道廊檐,她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脚步一顿,循声望去,见是两个小宫娥相依着在角落里垂泪。

      “你们在哭什么?”

      一句话吓得两个小宫娥几乎跳起来,看清来人后,她们立刻扑跪在地,瑟瑟发抖。

      “你们为何哭泣?”玉娘又问。

      眼见躲不过去,一个小宫娥才怯怯答道:“家中有丧事,实在忍不住……”

      玉娘立刻想到了叛军,是了,以那叛贼残虐的性子,入城后必定大肆屠戮,想来京城城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幡。

      “你……”玉娘刚想细问。

      “娘娘,怎容这般晦气之人扰了您的兴致?”柏巡不知何时出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玉娘的询问,“尚衣监已备好各类布料,正等您过目呢。”

      玉娘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往前走了两步,迎着明媚的阳光,忽然又回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娥,对柏巡道:“将她们调到我寝宫伺候。”

      柏巡心中一惊,当即躬身应道:“是。”

      前往尚衣监的路上,柏巡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明明阳光正好,他背后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从前他只是个低级武官,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如今他却是一品大员,紫袍金带,掌天下兵马,他绝不能失去这一切,他望着玉娘走在前方的背影,垂下眼帘,恭谨地跟了上去。

      玉娘并未将这段插曲太过放在心上,通过前三次相见,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在哪儿,妈妈就会出现在哪儿。

      所以,她很放心的做出了那个决定,移驾洛阳,赏春日牡丹,为上仙庆,广庆神恩。

      到了,洛阳行宫内,数万盆牡丹层层叠叠摆满园中。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片赏心悦目的花海,玉娘在宫娥簇拥下漫步其间,目光掠过那株株姚黄魏紫,轻声道:“这……”

      “娘娘,可是有不妥?”

      玉娘摇摇头。胤朝以紫、黄为贵,可她不知妈妈所在的仙界以何为美,妈妈会喜欢吗?

      沉吟片刻,她补充道:“将青丝魁、潜溪绯、鞓红、一捻红也都摆上来,姹紫嫣红间缀些翠绿,更好看。”

      “是,娘娘。”

      玉娘正思量间,余光瞥见一名捧着茶盘的宫人,步履似有几分异样的急促,正低头向她靠近。

      起初玉娘并未在意,直到那宫人踏入她周身十步之内,猛然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恭顺,他手臂一扬,那漆木茶盘底下竟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直刺玉娘心口!

      “娘娘小心!”

      玉娘大惊失色,下意识便要向手枪摸去,可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数道从侧后方扑出的身影!

      宦官张韬领着数人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踢在那宫人持刀的手腕上!“当啷”一声,短刃脱手飞了出去。

      两名健壮内侍死死扭住了刺客的双臂,将其牢牢摁倒在地,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玉娘惊魂未定,手按在藏着枪的衣袂处,心脏仍在狂跳。她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宫人,又看向张韬,张韬……他怎会恰好带着人手在此?

      “你是何人?为何行刺?”玉娘强自镇定。

      那宫人被死死压着,脸贴着金砖,闻言却猛地挣扎抬头,啐出一口血沫,嘶声骂道:“妖妃!你还有脸问为何?你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那劳什子的仙母盛宴,纵容柏巡那狗贼劫掠天下,刮尽民脂民膏!”

      “我阿爷阿娘凑不出十两金供奉,被柏巡的爪牙活活逼死在堂前!我小妹才十二岁,被他们拉去抵债,如今不知沦落何处!这洛阳行宫的一砖一瓦,这满园的牡丹,哪一株不是用我等的血泪浇灌?你与那轧荦山有何分别?不过是一丘之貉,披着仙皮的恶鬼!”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我没有……”
      她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虚下去。

      柏巡……那些进贡的章程,是她点头的。可她只以为是一次隆重的供奉,怎会……怎会变成劫掠?

      “没有?”刺客惨笑,眼神讥诮,“柏巡手持你的旨意,他的命令,不就是你的命令?你这妖妃,何必假惺惺!今日杀不了你,是我无能!我只恨不能亲眼见你遭报应!”

      说罢,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挣脱了一瞬的压制,狠命将头撞向近旁一盆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

      “砰!”

      沉闷的撞击声。名贵的花盆应声碎裂,泥土与瓷片飞溅,那艳丽的紫色花瓣瞬间染上刺目的猩红,那宫人瘫软下去,再无声息,唯有额角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了残花。

      花厅内死一般寂静。

      玉娘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那具尸体,又看向那盆狼藉的牡丹。

      不对,不对!
      “传柏巡!”

      张韬垂首应道:“是。”

      他转身对一名心腹低语几句,那人疾步而去,随后,张韬沉默地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外间春日正好,鸟语花香,厅内的气氛却凝滞如冰。玉娘坐在宫人匆忙搬来的绣墩上,指尖冰凉。

      柏巡没有来。
      来的是一位她意想不到的人——陈希烈。

      这位称病已久的前左相,穿着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常服,须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带着倦色,眼神却清明。

      他在内侍引导下步入花厅,对眼前的血腥场面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目光在那刺客尸首上停顿了一瞬,掠过那盆染血的牡丹,最终落在玉娘身上,恭敬地行了礼。

      “陈公?”玉娘惊疑不定,“你怎会在此洛阳?又为何此时前来?”

      陈希烈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裱糊仔细由无数小块纸张拼接而成的长卷,双手高举过顶。

      “老臣冒死前来,乃因京城一百零八坊坊主,数十万臣民联名血书泣告,托老臣务必将此物呈于御前,请娘娘过目。”

      张韬上前接过,展开,捧至玉娘面前。

      那长卷之上,密密麻麻,是成百上千个名字,旁边蝇头小楷,详列着一条条罪状:某坊某户,因未能足额缴纳仙贡,男子被殴致残;某街某铺,祖传宝物被强夺,店主悬梁自尽;某里某家,女儿被掳,生死不明……

      每一桩,每一件,后面都跟着柏巡或其麾下将领、军士的名号,言词悲愤,指斥柏巡借筹备祭典、供奉上仙之名,行敲骨吸髓之实,京城内外,怨声载道,几成人间地狱。

      玉娘看着那一个个名字,一条条血泪控诉,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绢帛。她想起那两个哭泣的小宫娥,想起刺客临死前的怒骂……

      原来,那不是孤例,而是冰山一角。

      “娘娘,”陈希烈撩袍,郑重跪倒在地,“柏巡之恶,罄竹难书!其假借上仙与娘娘之名,残害黎庶,已致民怨沸腾,若再不处置,恐生大变!老臣恳请娘娘,为天下计,速诛此獠,以平民愤!”

      柏巡该杀,可,不对,哪里不对?

      她看向陈希烈,老者脸上泪痕未干,他又重重叩首:“娘娘!洛阳牡丹虽艳,焉能掩尽京城血泪?柏巡所作所为,与叛军何异?难道娘娘坐拥神器,是要做第二个轧荦山吗?请娘娘明鉴!”

      “第二个轧荦山”,狠狠抽在玉娘心上。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传令……将柏巡就地正法。”

      张韬躬身:“遵旨。”
      这一次,他亲自退了下去。

      不多时,张韬去而复返。

      他手中提着一个黑布包裹的东西,步履平稳。走到玉娘面前不远处,他将那包裹放在地上,解开系扣,向下一展——柏巡的头颅赫然呈现。

      玉娘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没有移开目光,这就是那个曾在她面前殷勤献策的柏巡,如今,身首异处。

      “娘娘,逆贼柏巡已伏诛。”

      玉娘挥了挥手,让人将首级盖上拿下去。她目光扫过跪着的陈希烈,和静立一旁的张韬。

      不对,这局面不对。

      “传达奚珣。”她下令。

      达奚珣很快被引来。

      他一踏入这犹带血腥的花厅,看见跪地的陈希烈、肃立的张韬,以及玉娘苍白而紧绷的脸色,几乎是立刻便撩袍跪倒,以头触地:“臣达奚珣,恭贺娘娘!娘娘圣明烛照,诛杀欺君害民之巨奸柏巡,实乃天下万民之福,朝廷之幸!柏巡伏诛,大快人心!娘娘威严,自此无人敢犯!”

      他语速极快,贺词掷地有声,仿佛早已打好腹稿。

      贺罢,他略一停顿,接着道:“娘娘,陈公希烈,德高望重,臣愿让出丞相之位,请娘娘委陈公以重任,主持大局!”

      这一番话,听得玉娘心头愈发冰凉。

      达奚珣的反应太快了,太顺了,顺得像是一场排演好的戏,她还没从诛杀柏巡的冲击中完全回过神,丞相之位的人选,似乎就要被这样“谦让”着定下。

      她看向陈希烈。

      陈希烈闻言,却并未顺势接受,反而连连摆手,对玉娘叩首道:“娘娘明鉴!达奚公谬赞了。老臣年迈体衰,且曾失节事伪,实不堪当此重任,恐负娘娘所托,娘娘万万不可听达奚公之言!丞相之位,关乎国本,需另择贤能,老臣绝不敢受!”

      两人一推一让,玉娘却只觉得像在看一场皮影戏,线都牵在看不见的手里。她沉默着,目光从陈希烈恳切推辞的脸,到达奚珣伏地不起的背脊,再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张韬。

      张韬感受到她的目光,静默片刻,终于上前半步,低声道:“娘娘,丞相乃百官之首,行军大总管掌天下兵马,皆系国之重器。如何安置,关乎朝廷稳定。由娘娘圣心独断,亲自斟酌安排,最为妥当。”

      又是一番忠心之言。

      玉娘坐在那里,明明穿着锦绣宫装,却觉得像赤身裸体置于寒风之中,他们都在等着她说话,等着她做出明智的决定。

      良久,玉娘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陈公不必过谦。你既肯千里迢迢送来万民书,足见心系社稷,即日起,陈希烈、达奚珣同领丞相事,望二位同心协力,勿负我望。”

      陈希烈这次没有立刻拒绝。

      他抬起头,看着玉娘,眼中似有复杂情绪闪过,最终深深叩首:“老臣……遵旨,必竭尽残年,以报娘娘信重之恩。”

      达奚珣亦叩首:“臣遵旨,定与陈公精诚合作。”

      陈希烈谢恩后,略一沉吟,又道:“娘娘,柏巡伏诛,其原任之行军大总管一职,至关重要,老臣斗胆举荐一人——哥舒翰。如今他正在洛阳羁押,若娘娘能赦其前愆,委以重任,必能震慑四方,稳固军心。”

      哥舒翰。

      玉娘知道这个人,威名赫赫的“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确是一代名将,他也曾是兄长杨国忠的政敌。

      用他……似乎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既能接手军队,又能显示她不计前嫌任用贤能。可这选择,真的是她自己做出的吗?

      玉娘沉默了更久。
      三人都在等待。

      “准奏。”她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娘娘圣明!”三人齐声道。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

      陈希烈与达奚珣领旨退下,去处理后续及交接事宜,张韬指挥宫人彻底清理花厅,搬走残花,换上新地毯,仿佛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夜幕悄然降临。

      玉娘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进了牡丹园,她缓缓走着,指尖拂过冰凉的花瓣。

      柏巡死了,她杀的。
      陈希烈回来了,和达奚珣一起做了丞相。
      哥舒翰将被启用,统领兵马。

      一切看似都回到了正轨”,奸佞已除,老臣归位,名将复起。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有一张更大的网?

      那个撞死在牡丹下的宫人,他眼中的恨意是真的,陈希烈送上的万民书,那些血指印恐怕也是真的,柏巡确实该死。

      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有一只手,借着她的手,除掉了柏巡,又顺势安排了这一切?

      她除掉了柏巡,然后呢?她得到了什么?她似乎仍然坐在高高的位置上,可脚下是汹涌的暗流,身边是面目模糊的臣子。

      夜风穿过花丛,玉娘抱紧了自己的手臂,站在无边无际的牡丹花影中,只觉遍体生寒。

      妈妈,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能真正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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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于我而言,这部作品的创作绝非一场轻松的旅程,而是需要沉心深耕的事。限于自身笔力,文稿里很可能会出现人物塑造不够立体、剧情走向略显生硬等各种问题,无论大家提出怎样的批评指正,我都会认真接纳,并以此为方向细细修改,只是打磨的过程需要时间,这个作品的更新会很慢,提前抱歉。 但无论怎样,我会倾尽所能,认真对待每一处细节,努力完成这部作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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