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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洛阳行宫那场盛宴,悄无声息地作罢。

      玉娘匆匆返回了长安,车驾驶入大明宫时,宫墙高耸,飞檐沉默,夜深,寝殿内烛火通明,她想安静的待一待。

      张韬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捧着新做的衣裳进来,是套天水碧的宫装,配着月白披帛。

      “这颜色太素了。”玉娘看了一眼,随口道。

      张韬将衣裳搭在屏风上,垂手道:“娘娘前日说那套石榴红过于张扬,这套天水碧是尚衣局新染的,说是今年最时兴的雨过天青色,料子也软和。”

      玉娘顿了顿。

      她确实说过那话,在她见完几个大臣后,那些老臣虽言语恭敬,眼神里却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男人的眼神,她不喜欢。

      “娘娘,明日午膳,”张韬平静地禀报,“按例有驼蹄羹,但御膳房说近日采买的驼蹄不甚新鲜,换作鸭花汤饼可好?娘娘近来食欲不振,汤饼易克化。”

      “你看着办吧。”玉娘有些疲惫。

      张韬应了声是,却不急着退下,而是走到熏笼边,用银拨子轻轻拨了拨里面的香饼。

      “这瑞脑香也快用尽了,娘娘可要换回从前用的苏合香?还是试试南边新贡的笃耨香?”

      玉娘突然抬起眼,看向张韬。

      烛光下,这位中年宦官平静无波,眼神恭顺,他在询问玉娘,但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踩在她的习惯、她近期的情绪、甚至她未说出口的偏爱上。

      玉娘突然发现,深宫之中,她的衣食住行,喜怒偏好,点点滴滴,皆经他手,他妥帖地笼罩着她的日常,不露痕迹,却无处不在。

      “还用瑞脑吧。”玉娘听见自己说。

      “是。”张韬躬身,退了出去,殿门轻轻合上。

      玉娘望着合拢的门扉,又看了看屏风上那套宫装,颜色、料子、乃至更换的理由,都无可挑剔,张韬的应对永远这样周全,周全到让她挑不出错处,却也周全到让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株被精心照料的盆景。

      玉娘又发现,张韬,这个从李玄时代就在御前侍奉的旧人,面对她这个仙女娘娘,似乎从未像其他宫人那样,流露出过畏惧。

      玉娘心里,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她烦躁地起身,走到内室,从暗格中取出妈妈上次带来的那个平板,指尖轻触,屏幕亮起,点开那些妈妈整理好的文档,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地阅读起来。

      时间悄然流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希烈开始频繁入宫,奏报政务,玉娘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娘娘,京兆府呈报,昨日发放第三批赈济粮,共覆盖城南九坊,核实户籍后按丁口分发,已派御史现场监察,暂无克扣禀报。”陈希烈垂首道,声音平稳。

      “好。”玉娘点头,“百姓可有怨言?”

      “回娘娘,饥馑日久,杯水车薪,怨言在所难免。较之柏巡在时,民情已趋缓和,达奚公已着手清点柏巡及其党羽籍没之家产,但仍不足也。”

      玉娘听着,粮食的事,妈妈说她有办法。
      她又问:“哥舒翰将军那边,整军进展如何?”

      “哥舒将军已接手京城及周边防务,正汰换老弱,申明军纪,其奏请调拨部分粮秣,以稳军心。”陈希烈答得不疾不徐。

      几次奏对下来,玉娘不得不承认,陈希烈确有才干。他经验老到,处事周全,许多她没想到的关节,他都能提前虑及。奏报时也从不独断,总是提及与达奚公商议,然后再请娘娘圣裁。

      总让玉娘以为,这些命令是她自己下的。

      有时,他也会说些意味深长的话。

      “娘娘,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须稳,翻动宜慎,柏巡之事,乃去疴疾,痛在一时,然疾去之后,更需温养调理,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为君者,高居九重,难察秋毫。故需耳目,需肱股,然耳目肱股,亦需制衡。过信则蔽,过疑则溃,此间分寸,最是难拿。”

      这些话,玉娘听在耳中,觉得似乎都很有道理,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寝殿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藻井花纹时,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会浮现。

      陈希烈太“周全”了,周全得近乎完美。

      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奏对,一步步引导着她,走向某个他早已预设好的方向,她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看似自由,实则每一步都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不,是他们,不仅仅是陈希烈,还有张韬,还有达奚珣,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比面对李玄时,更让她脊背发凉。

      她不知道怎么办。

      终于有一天,玉娘做了一件过去三十八年人生中从未想过要做的事。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将长发简单绾起,只带了张韬和两名内侍,悄然出宫。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不是为了礼佛、踏青或随驾,而只是想看看这座名义上属于她,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池。

      晨雾尚未散尽,她们从夹城出来,起初,街道尚显冷清,只有早起的贩夫挑着担子匆匆而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随着日头渐升,市井的烟火气便蒸腾起来,东市附近本就商铺林立,此时已是人来人往。

      玉娘走过一家绸缎庄,听见里面掌柜正与客人高声议价:“王掌柜,不是我不肯让利,实在是近来南边的丝路不太平,这越州来的新罗锦,成本就摆在这儿!”

      “得了吧老赵,谁不知道柏扒皮倒了,各家门路都松快些?你这价,水分大着呢!”

      “柏扒皮”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玉娘一下,她脚步微顿,透过半开的店门望去,只见两个衣着体面的商人正围着一段锦缎,面红耳赤的议价。

      “原来他们称呼柏巡为:柏扒皮。”玉娘想。

      她又往前走看到一个冒着热气的胡饼摊前,围了几个衣衫打补丁的汉子,摊主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正用长钳从泥炉里夹出焦黄的饼子。

      “张老汉,今日多赊一个成不?家里娃饿得直哭……”一个瘦削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老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还是用油纸包了两个饼递过去:“拿去吧。不过刘三儿,我可听说永兴坊那边在招搬卸的短工,一天能给三文钱,还管一顿糙米饭,你腿脚利索,不去试试?”

      那叫刘三的汉子接过饼,连连作揖:“去,去!一会儿就去!多谢张爷,等我领了工钱,一定还上!”

      他揣好饼子,却并不急着走,压低声音道,“张爷,您说,那仙女娘娘杀了柏扒皮,是不是往后的日子能好过点儿了?”

      张老汉左右看看,也压低了嗓门:“谁知道呢?柏扒皮是没了,可刮走的钱粮能回来吗?我闺女……唉,不提了。反正啊,咱们小老百姓,但求少点折腾,能糊口就念佛了。”

      原来普通百姓,连吃一块饼都要赊?
      玉娘顿住了脚步,有些不安。

      几个孩童在瓦砾间追逐嬉戏,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跑过玉娘身边,差点撞到她,被张韬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孩子也不怕,嘻嘻笑着跑远,嘴里嚷着同伴听不懂的童谣片段:“仙娘娘,打豺狼……豺狼死,吃饧糖……”

      仙娘娘?是在说她吗?打豺狼是指轧荦山,还是柏巡?吃饧糖,饧糖很贵吗?玉娘不知道。

      她忽然觉得,这座庞大的城市,繁华与破败,生机与死气,希望与绝望,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地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她无比想念妈妈,想念那个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会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态度告诉她“别怕,妈妈在”的人。

      可是,妈妈还没来。

      她走在街道上,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心却越乱,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具体,困境如此真切,而她,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女娘娘”,却有些虚浮。

      这个城池的百姓,和陈希烈张韬之间,又存在怎么样的关联呢?那她呢?对他们而言,她又意味着什么?

      日头渐高,张韬轻声提醒该回宫了,玉娘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城池,转身走向来时方向。

      这一次出宫,她并没有得到答案。

      她不甘心,她开始改变策略,除了陈希烈和达奚珣,她尝试着见更多的人。

      那日,玉娘叫住正要退下的户部郎中,忽然问了一句:“王郎中家住哪一坊?家里粮食可还够吃?”

      王郎中明显愣了一下,躬身答道:“回娘娘,臣家住光德坊,托朝廷的福,家中口粮尚且够用。”

      “这几日东市米价又涨了些,”玉娘看着他,“你可听说百姓是怎么说的?”

      王郎中头更低了:“娘娘圣明,自诛除柏巡后,百姓都说朝廷清明,粮价有司自会调控,臣平日多在衙署,市井闲言不敢妄听……”

      玉娘没再追问,殿里又静下来。

      玉娘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垂下了眼眸。
      但不过一会,她又抬起头,开始尝试接触下一个人。

      可惜,所有臣子都回答得滴水不漏,要么歌功颂德,要么照本宣科,涉及具体事务或他人,更是三缄其口,绝不会多说半句。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坚持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碰壁,又一次次鼓起勇气,她知道这是笨办法,但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玉娘像一个初次踏入密林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命运指引的道路。这条路上荆棘丛生,雾瘴弥漫,有太多她看不清辨不明的东西,可她还是摸索着,一步步走了进去。

      就在这种不安中,妈妈来了。

      郝美丽的身影,伴随着许多物品,出现了,郝美丽脸上带着有些兴奋的神情,目光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桌案后的女儿。

      “玉娘!”郝美丽快步上前,“这次妈妈带来……”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清了女儿的脸。

      玉娘抬起了头。

      那张曾在她怀中哭泣、也曾因手刃仇敌而焕发光彩的脸上,此刻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沉重、迷茫的复杂神色。

      “妈妈。”玉娘站起身,“您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郝美丽放下原本想说的话,走到玉娘身边,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她怎么了?

      玉娘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开始讲述:
      从洛阳牡丹园里那场未遂的刺杀和撞死的宫人,到陈希烈适时呈上的万民血书,到柏巡被诛杀的头颅,到达奚珣的让贤和陈希烈的推辞,她讲她笨拙地试图接触更多臣子却屡屡碰壁的挫折……

      郝美丽静静地听着,脸色随着女儿的叙述一点点沉下去,直到玉娘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相对而坐的母女。

      郝美丽沉默了片刻,消化完这些信息后,无端的,她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动物纪录片,一群鬣狗围剿猎物的画面。

      她抬起眼看向女儿,吐出两个字。
      “围剿。”

      玉娘怔住:“什么?”

      “你被围剿了,玉娘。”
      “一场权力场上的全方位围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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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于我而言,这部作品的创作绝非一场轻松的旅程,而是需要沉心深耕的事。限于自身笔力,文稿里很可能会出现人物塑造不够立体、剧情走向略显生硬等各种问题,无论大家提出怎样的批评指正,我都会认真接纳,并以此为方向细细修改,只是打磨的过程需要时间,这个作品的更新会很慢,提前抱歉。 但无论怎样,我会倾尽所能,认真对待每一处细节,努力完成这部作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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