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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火与炉火 ...

  •   晚上十点,温苒最后一个走出海城CBD冰冷的玻璃幕墙大厦。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又孤独,像倒计时的秒针,为她刚刚结束的那场持续三小时、近乎绞杀的项目评审会画上句点。她用一份无可挑剔的数据模型和一连串尖锐到让几位总监额头冒汗的质询,再次稳固了“温魔头”的职场威名。

      手机在掌心震动,“母亲”二字跳跃在屏幕上。

      比任何项目难题都让她心悸。

      温苒闭了闭眼,接通电话的瞬间,语气下意识放软:“妈,我刚下班。”

      “苒苒!”母亲的声音穿透电波,带着焦灼和质问,“你王阿姨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小赵,人家对你满意得不得了,你怎么连约会邀请都不回?天天工作工作,工作是能陪你一辈子吗?”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又是这样。

      “妈,”她维持着最后的耐心,“我和小赵只吃了一顿饭,没有共同语言。”

      “一顿饭能看出什么?你都二十八了苒苒!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满院子跑了!你看看隔壁王阿姨的女儿——”

      听筒里的声音开始熟练地细数周围所有女性的婚育状况。温苒沉默地听着。窗外是价值亿万、流光溢彩的都市天际线,窗内是她凭借赫赫战功换来的独立办公室和百万年薪。可此刻,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重量,被简化为“二十八岁未婚”的原罪。

      她划开手机屏幕,微博刚刚发布的动态下,点赞和评论正在快速增长。配图是办公室窗外吞噬一切的都市夜景,冰冷,璀璨,文字却是:【触不到的灯火。】

      一种巨大的疲惫将她彻底淹没。

      “……妈。”她打断了母亲越来越激昂的控诉,声音是连自己都意外的平静,“周末我回来。”

      “你一个人回来有什么用?”

      “我回来相亲。”温苒闭上眼,一字一顿,“你安排吧,只要对方人品端正,我没意见。”

      说完,她径直挂断。

      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像完成了一场耗尽元气的商业谈判,而这场谈判,她输得一败涂地。

      ---

      清晨六点,江南水乡小镇,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

      街角“宁记铁铺”里,已是炉火通红。

      宁远栩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汗珠沿着紧实起伏的肌肉纹理滚落。他眼神沉静,每一次抡锤都带着千锤百炼的韵律。

      “铛——铛——!”

      火星四溅中,一块顽铁在他手中逐渐显现出荷叶的脉络。

      父亲宁建国无声地走进来,布满老茧的手抚过旁边一些设计新颖的铁艺草图,欲言又止:“生意……还是老样子。年轻人嫌这落后又累人,没人愿意学喽。”

      宁远栩停下锤,用旧毛巾擦了把汗,声音沉稳得像脚下的青石板:“爸,路是人走出来的。”

      母亲李秀华端着碗走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阿远,说好了!温家那姑娘,特意从海城回来!约了明天在市里的咖啡店见面!”

      她把碗塞到儿子手里,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妈打听过了,那姑娘又漂亮又能干,在大城市当高级总监,比你大了3岁,就是眼光太高一直没对象!这次能答应见面,机会难得!”

      宁远栩安静地喝着碗里温润的冰糖雪梨。

      好好表现?他看了一眼自己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疤和厚茧的手掌。他拿什么去“表现”?是这身汗味,还是这间日渐式微的老铺?

      但他必须去。

      这不仅是为了安抚父母日益深重的忧虑,或许……也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宁记铁艺被更多人看见的契机。

      “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坚定,“我去。”

      李秀华眼睛一亮。

      “不过,”宁远栩抬起眼,“这是最后一次。成不成,往后两年,铺子怎么走,得按我的想法来。”

      李秀华张了张嘴,看着儿子不容置喙的神情,最终连连点头:“行,行,你先去见了面再说!”

      ---

      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温苒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她点了一杯冰美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杯壁,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当宁远栩出现在门口时,温苒几乎瞬间就锁定了他。

      和母亲手机里那张模糊照片上的青涩少年不同,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深色长裤,洗得有些发旧却干净挺括,穿在他身上有种难言的沉稳感。他的步伐不快,目光在店内扫过,带着一种与周遭小资情调格格不入的沉静力量。

      “温苒小姐?”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砂砾感。

      “宁远栩先生。”温苒起身,伸出纤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带着一股仿佛镌刻进骨子里的、金属与火焰的气息,与她日常接触的那些用着高级护手霜的职场男性截然不同。

      落座后,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

      温苒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从价值不菲的手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宁先生,时间宝贵,我直入主题。”她语气平静,带着惯有的职业性清晰,“我在海城工作,事业处于关键期,婚姻并非我现阶段的人生目标,但家庭压力干扰了我的效率。我需要一桩婚姻作为缓冲。你背景简单,情绪稳定,是合适的合作对象。”

      她顿了顿,观察他的反应。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文件封面上。

      温苒继续道:“当然,这并非单方面索取。我了解到你在拓展铁艺的新发展。婚后,你可以搬到我海城的公寓,省去租房的生活成本。同时,‘已婚’身份也能帮你缓解家中长辈的催婚压力。”

      宁远栩的指尖在文件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抬起眼:“所以,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可以这么理解。”温苒肯定道,“为确保合作顺利,权责需要明确。”

      她翻到协议关键页,指尖点着条款:“核心内容:婚姻存续期间,财务独立,生活互不干涉,仅在双方家庭需要时,履行必要的夫妻义务。协议期限两年,到期自动解除关系,各自安好。”

      说完,她端起咖啡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

      宁远栩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逐字逐句地阅读起协议内容。他微微蹙着眉,仿佛在审视一件需要精心锻打的铁器图纸。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温苒,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协议很详细。但我有一点想问——如果期间,任何一方的家人生病需要照顾,协议里写的‘必要场合’,是否包含这种情况?”

      温苒明显愣了一下。她缜密地考虑了财产、隐私、甚至未来离婚的便利,却独独忽略了这种最朴实也最可能发生的人情往来。“这……理论上,这属于需要共同面对的‘家庭责任’,应包含在内。”

      宁远栩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件让温苒意想不到的事——他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了一支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钢笔,拧开笔帽,在协议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缓慢而郑重地添加上了一行字。

      温苒疑惑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稳健移动:“你加了什么?”

      宁远栩将修改后的协议推回她面前,指着那行新加的、笔迹沉稳有力的字:

      “第五条补充条款:合作期间,双方应彼此尊重,遇事协商,必要时分担家庭责任。”

      温苒怔住了。

      她精心构建的所有理性框架,仿佛被这朴素到近乎原始的补充条款敲开了一丝缝隙。她预设过他的拒绝、犹豫甚至讨价还价,唯独没想过,他会给这份冰冷的契约,注入一丝关于“责任”与“分担”的温度。

      宁远栩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合作讲信用,相处凭良心。加上这一条,这字,我签得踏实。”

      温苒看着那行字,内心某种坚固的东西似乎被轻轻触动,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可以。我同意。”

      她看着他用那支旧钢笔,在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下“宁远栩”三个字。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来自小镇的铁匠,或许比她接触过的所有精于算计的商业对手,都更值得警惕——或者说,重视。

      “那,”宁远栩收起笔,声音依旧平稳,“什么时候去领证?”

      “看你时间,越快越好。”温苒压下心头的异样,快速回答。

      “好。”

      ---

      三天后,民政局。

      红色的背景布前,摄影师努力调动着气氛:“新郎新娘靠近一点!对,笑一笑嘛,这是大喜的日子!”

      温苒扯动嘴角,感觉面部肌肉无比僵硬。忽然,她感觉到身边的宁远栩向她微微靠近了一步,手臂轻轻贴住了她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稳定而温热的力量。

      她下意识侧头,撞进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交易的疏离,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平稳。

      “咔嚓!”

      闪光灯亮起。照片上,穿着昂贵套装和简单白衬衫的两人并肩而立,表情算不上甜蜜,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矛盾而和谐的画面。

      拿着新鲜出炉的结婚证走出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温苒看着红本上并排的名字,感觉像做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的梦。她迅速将证书塞进包内层,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

      “我订了今晚的机票回海城。”她拿出手机,“加下微信,地址发你。你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再过来。”

      “好。”宁远栩扫码添加,“海城见。”

      没有多余的寒暄,他转身,走向那个与机场相反的方向,背影在古镇的背景下挺拔而沉稳。

      温苒坐进赶往机场的出租车,没有回头。

      飞机攀升,脚下承载着老铺与铁砧的小城迅速缩成一片模糊的光点。

      温苒靠着舷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背包里那本硬壳证书。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是,宁远栩补充的那行字,和他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这场精心计算的协议婚姻,真的会如她所预设的那般,在两年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吗?

      她第一次,对笃信多年的绝对掌控,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

      而在那座逐渐远去的古镇里,宁远栩回到铁艺铺。他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本同样鲜红的结婚证,看了许久。

      然后,他走到后院那张五代人传下来的、布满刻痕与灼烧印记的老榆木工作台前,郑重地翻开了那本纸张泛黄、墨迹沉沉的《宁氏百工谱》。

      在最新一页的空白处,他研墨,提笔,蘸饱了浓墨,以传承了百年的笔法,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温苒”。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像某种悄无声息的契约,在这间炉火尚未完全熄灭的老铺里,烙下了新的印记。

      他知道,这场以理性开场的交易,已经踏出了计划外的第一步。

      而未来两年,炉火与灯火,钢铁与都市,将在这纸协议下,碰撞出连最精密的计算都无法预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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