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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闯入者的铁镇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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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战略会议进行到一半,温苒的手机在桌面上轻轻一震。
屏幕亮起,微信图标上跳出一个红色数字1。头像是把有年头的铁锤,斜倚在老旧的木工台上,背景虚化成暖黄的炉火光晕。消息简单到近乎冷漠:
「下午三点到,方便吗?」
连个问号都显得多余。像他这个人,带着种与这个快节奏时代格格不入的沉稳和钝感。
温苒指尖在冰凉的手机边缘划了一下。几乎能立刻在脑中勾勒出画面——宁远栩站在她那间极具设计感的公寓门口,拎着那个大概率是帆布材质的行囊,与走廊光洁如镜的冷灰色墙壁形成一幅荒诞又突兀的剪影。
她不喜欢这种想象。这提醒她,她那片精心构筑的、绝对私密的领域,即将被一个陌生人正式闯入。
指尖悬停两秒,她回复,同样吝啬:
「51****」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精准传达门锁密码。然后将手机反扣,力道稍重,发出一声轻响。正在汇报的下属声音顿了一下,她抬眸,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继续。
数字在投影屏上跳跃,图表更迭,Q3用户增长的数据曲线一路昂扬。温苒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钢笔金属笔身,思维却不受控地飘忽了一瞬——
今晚回去,将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呼吸。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领地被迫划界的烦躁。她微微蹙眉,将注意力强行拉回报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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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拖到晚上八点才结束。城市的霓虹早已迫不及待地燃亮,将整面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流动的、浮华的碎金。
疲倦像一层细密的蛛网,缠裹着神经末梢。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到自己的领地,卸下所有铠甲,享受绝对的、不容侵犯的安静。
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暖白光线铺洒下来。
首先闯入视野的,不是预想中随意丢放的陌生行李,而是一双鞋。
一双深棕色的工装靴。皮质坚硬,带着显而易见的使用痕迹和磨损,但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紧贴着墙根最不碍事的角落,以一种绝不侵占多余空间、甚至带着点审慎克制意味的姿态,安静地待在那里。
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温苒的目光在那双与周遭极简奢华风格格格不入的靴子上停留了两秒。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松了口气,却又因这种过于规矩的“侵入”而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冒犯?
公寓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息。不是异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清冽干净的味道,像是雪松木片混合着某种金属冷却后特有的、微凉的气息。这味道与她惯用香氛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并不难闻,甚至有种洗涤过的清爽感。
她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通过这空气成分的改变,来确认和丈量那个闯入者对她领地的“改写”程度。
客厅的景象再次让她意外。
没有想象中的行李堆积,没有陌生的私人物品大喇喇侵占视野。一切几乎完美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整洁状态,甚至,比她今早匆忙出门时更为规整——真皮沙发上那几个靠垫被拍得蓬松均匀,随意搁在茶几上的几本财经周刊和行业报告,被按照日期和开本大小,仔细摞成了整齐的一叠。
他像个技艺高超、懂得完全隐匿自身存在的幽灵。或者说,一个将“分寸感”刻进骨子里的、极度审慎的房客。
她准备去倒杯水,视线却被客厅中央的茶几牢牢吸引。
在那摞整齐的杂志旁边,多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略显粗粝的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长方体,约莫巴掌大小。纸张的折叠方式透着一种手工特有的朴拙感,边角压得平实。下面压着一张浅灰色的便签纸,上面的钢笔字力透纸背,笔画沉稳:
「一点心意。
宁远栩」
礼物?
温苒挑眉。这完全超出了她预设的剧本。在她设定的“合作室友”关系里,此刻他们应该保持着清晰冰冷的边界感,各自履行协议条款,互不打扰,更不涉及任何带有私人情感色彩的馈赠。
这算什么?小镇人情世故的惯性延伸?还是某种隐晦的“示好”?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纸包。入手瞬间,沉甸甸的重量感远超她的想象,让她手腕微微向下一坠。
拆开牛皮纸,里面的物件在头顶射灯的冷光下彻底暴露。
是一方镇纸。
铁质的。造型极简到近乎寡淡,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或纹样,就是一块略带微妙弧度的长方铁块,线条干净利落。边缘和棱角处都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触手生温,泛着金属特有的、沉黯而内敛的光泽。它的重量感是实实在在的,压在手心,带着一种奇异的、向下扎根般的安定力量。
温苒将它翻转过来。
底部靠近边缘处,刻着一个极细微、却清晰深刻的字——「寜」。不是机器雕刻的规整,每一笔都带着手工刻刀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力道和痕迹。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那个凹陷的刻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神经一路蔓延至心口。
镇纸?
他送她一方镇纸,是什么意思?
她那习惯于高速解析商业对手意图的大脑,立刻开始自动运转。是暗示她性格毛躁急切,需要这样一块沉铁来“镇压”平复?还是嘲讽她生活如同那张时常凌乱的书桌,需要一点外来的、强硬的力量进行规整?或者,这根本就是他那种“手艺人”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某种能力展示?意在告诉她,他能将最粗粝平凡的铁,锻造成有分量、可堪使用的器物?
一种微妙的不悦,混合着某种私人领域被窥探、被擅自“定义”的轻微恼怒,悄然在心底滋生。她不喜欢这种意图不明、打破平衡的赠予。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的小镇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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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至下午三点。
宁远栩开门进入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空旷感与绝对的安静,让他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更加确信——这里是她凭借能力与意志打造出的坚固堡垒,从某种角度而言,或许也是她无形中为自己设定的、华美的囚笼。
他的行李极少。几件材质舒适、便于活动的常穿衣物,几本翻旧了的金属工艺与设计类书籍,以及一个随身携带、装了基本手工工具的小型帆布工具包。整理起来不过一刻钟。
他仔细查看了所有公共区域。客厅的意大利模块沙发,厨房全套德系嵌入式厨具,阳台的智能灌溉系统与稀有绿植……一切都彰显着昂贵的品味与精心的设计,却也透露出长期疏于真正“使用”的痕迹。开放式厨房的厨具崭新得能照出人影,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空旷得只有几瓶不同品牌的矿泉水和一小盒临近保质期的全麦吐司。
唯有那间半开放的书房,那张宽大的黑胡桃木书桌上,堆叠如山的文件、摊开到不同页面的厚重书籍、以及一台处于休眠状态但指示灯仍在幽微闪烁的笔记本电脑,才泄露出这间公寓主人真实的生活重心与状态。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儿有几份摊开的文件,因为旁边落地窗并未关严,渗入的微风正一下下掀起纸张的页角,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偶然在微博上刷到的那张照片。照片构图随意,甚至有些模糊,对准的是深夜凌乱的书桌一角——亮着复杂数据图表的电脑屏幕,旁边是喝了一半早已冷透的咖啡,背景虚化成窗外无数冰冷而陌生的璀璨灯火。
配文只有两个字,却像一记无声的闷锤:「孤岛。」
那一刻,隔着冰凉的手机屏幕与遥远的物理距离,他仿佛奇异地触摸到了一种深切的、被繁华紧紧包裹的疲惫与孤独。
所以,在临行前思考该带点什么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见面礼”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摒弃鲜花、甜品、精致的装饰品……这些似乎都与她格格不入,也与他们之间这种基于冰冷协议构建的奇特关系格格不入。
他从铺子里用来练习的边角料中,仔细挑出了一块。不是什么名贵金属,就是一块最普通的熟铁,但质地均匀,色泽沉郁。在他眼中,每一块铁都有其独一无二的纹理与等待被唤醒的潜力。
在老铺通红的炉火前,锻锤起落,汗珠砸在滚烫的砧板上化作转瞬即逝的白汽。他没有预先绘制复杂精巧的图样,只是遵循着这块铁料本身的“脾性”,感受它在高温下延展的极限,在锤击下内部分子结构的变化。反复地加热、锻打、淬火、打磨……指尖触摸着它从粗粝滚烫,逐渐变得沉静、温润,最终淬炼出带有手作温度与内在力量的形态。
他要做的,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装饰性艺术品。而是一件有真实“分量”、可堪使用的器物。它能稳稳压住风中飘摇的纸张,或许,也能在某种程度上,镇住某些飘忽不定、无所依凭的心神。
当这块铁在他手中最终呈现出理想的状态——沉黯、温润、线条流畅,握在手心能传递出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力量感时,他拿起刻刀,在底部郑重地刻下了那个代表宁记的字号。
这不是炫耀技艺,也非刻意讨好。这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对他亲手锻打出的每一件器物品格与功用的无声承诺。
至于她会如何解读,他无法预知,也无意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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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苒拿着那方沉甸甸的铁镇纸,在客厅中央站了片刻。掌心传来的重量,似乎不仅作用于肌肤,更悄然压在了她内心某个一直悬浮不安的角落。
她需要把规则重申清楚。合作的基础是条款清晰、权责分明,而非这种模糊的、带着个人色彩与温度的“心意”。
走到客房门口,她停下脚步,先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某种谈判的气势,然后才屈起指节,用适中力道敲了三下。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
宁远栩站在门后。他似乎刚简单洗漱过,额前的黑发略带潮湿,几缕不羁地垂落。他换下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穿着件柔软的灰色棉质圆领T恤和同色系休闲长裤,看起来比相亲和领证那天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正式感,多了些居家的、松散的真实。然而,这种松散并未削弱他的存在感——他实在很高,肩宽背阔,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房间内大部分光线,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沉稳而极具实体感的压迫力,随着敞开的门扉无声地弥漫开来。
“温小姐。”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宁先生。”温苒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维持着职业性的平静面具,举了举手中的镇纸,“这个,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想重申,我们之间是基于协议的平等合作。这类私人性质的礼物馈赠,不在协议范畴内,以后可以不必了。”
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划清界限的意图明确。
宁远栩的目光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然后落回到她手中的镇纸上。他眼神深邃,里面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痕迹,快得让温苒几乎以为是错觉。
“好。”他没有试图解释,没有半分被拒绝的尴尬或不满,只是极其简单干脆地应了一个字。干脆得让温苒预先准备好的、更进一步的“规训”说辞,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她忽略掉心底那一丝因对方过于配合而产生的、莫名的不踏实感,迅速切入下一个正题:“关于同居期间的公共区域使用和生活习惯,我想我们需要明确并遵守一些基本规则,以确保互不干扰。”
她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如同在会议上部署关键项目,每一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第一,客厅、厨房、阳台为共享区域。使用后,必须立即恢复原样,不得遗留任何个人物品。”
“第二,我个人对居住环境的安静度要求极高。晚上十点至次日早晨七点,为绝对静音时段。此外,我的书房是禁区,未经允许请勿进入,附近也请保持安静。”
“第三,冰箱我已分区,左侧三层是我的专属空间,右侧三层可供你使用,请勿混淆。公共区域的清洁工作轮流负责,具体值日排表我会制作并贴在冰箱侧面。”
“……”
她列出了七八条细致甚至有些严苛的规定,涵盖了从卫生到隐私的方方面面。整个过程,宁远栩只是安静地听着,身形未动,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既无抵触也无赞同,只是偶尔在她稍作停顿时,极轻微地点一下头,表示他在接收信息。
直到她全部说完,空气安静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我白天多数时间会在市郊的一个共享金属工艺工作室,通常晚上七点后回来,最迟不超过九点。不会影响你的作息。”
他的回应依旧简洁,且完全配合。这种超乎预期的“顺从”,反而让温苒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甚至让她准备好的、关于“违约后果”的最后警告都有些难以出口。她顿了一下,才略有些生硬地接道:“……那最好不过。”
沟通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她无意多做停留,转身便朝自己书房走去。
关上厚重的实木房门,将那个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彻底隔绝在外,温苒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然后,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被她带进来、随手放在桌角的那方铁镇纸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黯的色泽,朴拙的造型,与周围充满尖端科技感、设计流线型的电子设备和工作环境,形成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对比。像一颗来自遥远异质空间的陨石,误入了精密运转的未来世界。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指尖。
她面前正摊开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页数繁多的季度财务报表,纸张轻薄,因为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风,正不安分地微微卷起边角。
温苒将手中沉甸甸的铁块,轻轻压在了那叠报表的左上角。
一种难以言喻的、由实实在在的重量所带来的安定感,从被镇压住的纸张边缘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入桌面,渗入空气,甚至似乎渗入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末梢。那丝因私人空间被陌生男性闯入而产生的、隐秘而持续的不安与焦躁,竟被这沉静的力量奇异地抚平了几分。
半晌,她拿起手机,打开相机,对准书桌一角——那方沉黯有力的铁镇纸牢牢压住文件,背景是虚化的窗外流动的光之海洋。
她没有添加任何滤镜,也没有配上一个字的文案,只是默默将这张照片,上传到微博账号。
这一夜,这一方由协议老公赠予的、冰冷而沉默的铁,在她精心构筑却又倍感孤寂的繁华世界里,意外地成为了第一个清晰而稳固的坐标。
而在那扇紧闭的客房木门之后,宁远栩并未立刻休息。他站在窗前,看着脚下那片与小镇夜色截然不同的、奔腾不息的光之河流,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亮着,界面上显示的,正是那个更新了一条新内容、没有配文的私人微博主页。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照片中,那方熟悉的镇纸之上。
炉火的温度,似乎正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尝试触碰并温暖那座遥远的、灯火构成的孤岛。而故事的下一页,已在沉默中悄然铺展,无人知晓它将通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