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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火星与盾牌 ...

  •   那碗蘑菇汤的暖意,在温苒体内停留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被现实重新冻结。

      生活不会因为片刻温情停止前进,而宁远栩的存在,开始以更具体的方式嵌入她的空间。

      起初只是工具箱。深灰色的金属箱体安静占据玄关角落,里面整齐排列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手钳、锉刀、游标卡尺,闪着冷硬的光。她每次经过时目光会短暂停留,眉心微蹙,但尚可容忍。协议写着“互不干涉”,她提醒自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周六下午。

      温苒刚从普拉提馆回来,推开家门时鞋跟差点绊倒——玄关横亘着一个用厚重帆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它沉实地杵在动线上,散发着金属腥气与机油味的混合气息,像一头闯入画廊的工业野兽。

      她脚步顿住,呼吸微滞。

      “这是什么?”声音里压着冷硬,看向刚从客房出来的宁远栩。他戴着半旧粗布手套,指关节处磨出毛边。

      “304不锈钢板,工作室临时断电。”他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买了牛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投下了怎样的炸弹,“有些收尾工序不能等。”

      温苒深吸一口气。尊重,互不干涉。她在心里默念,将几乎冲口而出的质疑压回喉咙。只是临时情况,要包容。

      可她忘了,命运的戏剧性总喜欢在底线附近再加码。

      周日早晨,当持续、稳定、穿透力极强的“嗡嗡——”声撕裂她的睡眠时,忍耐终于抵达临界点。

      那不是手工敲击的笃笃声,而是工业时代冰冷强硬的电动工具咆哮。一下,又一下,精准捶打在她因连续加班而异常脆弱的神经上。

      她掀开丝被赤脚冲出卧室。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原本空旷明亮的观景阳台,此刻变成了微型工坊。那块钢板已立起,银灰色表面反射着冷光。便携工作台支开,台钳牢固固定。宁远栩戴着透明护目镜,手中角磨机正对着钢板边缘切割。高速旋转的砂轮与金属摩擦,迸溅出橘红色火星,噼啪作响地落在铺好的防火布上。

      阳光倾泻,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线条,微抿的薄唇,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臂肌肉。火星在他周身短暂绽放又湮灭,构成一幅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画面。

      但温苒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只感到领地被粗暴入侵,精心维持的秩序被彻底打碎。

      “宁远栩!”她连名带姓喊他,声音因愠怒拔高,甚至破了音。

      角磨机轰鸣骤停。他关掉开关,推起护目镜,露出那双沉静的眼睛。目光在她赤着的脚上短暂停留,随即迎上她燃火的视线。

      “吵到你了?”语气平稳,像确认事实。

      “你说呢?”她指尖掐进胳膊,太阳穴突突跳痛,“这里是住宅,不是你的铁铺!这些铁器,这种噪音——”她指着那片狼藉,语速又快又急,“邻居会投诉的!”

      话音未落,门铃急促响起。

      “叮咚——叮咚——叮咚——”

      一声接一声,充满兴师问罪的意味。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温苒眼中是“看吧果然如此”的恼怒与难堪;宁远栩几不可察地蹙眉,眼神快速闪过一丝什么。

      温苒深吸气,压下火气与尴尬,整理睡袍领口,脸上凝聚起应对难缠客户时的职业化表情,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对门的王太太和王先生。王太太穿着昂贵真丝睡衣,脸上覆着蕾丝面膜,只露出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此刻写满毫不掩饰的不满。王先生站在身后,脸色同样难看。

      “温小姐啊,”王太太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你们家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呀?这大清早嗡嗡嗡的,吵得人脑仁疼!还有那火星子,多吓人啊!”她一边说一边试图探头张望。

      王先生皱着眉帮腔:“是啊,咱们这可是高档小区。我们家孩子正在准备期末考试,这噪音严重影响复习效率,万一考不好谁负责?”

      难堪如潮水涌上温苒脸颊。她习惯了在职场被尊重仰视,何时被邻居这样堵门训斥过?这一切源头都是阳台那个男人和他那些见鬼的工具!

      她维持几乎僵掉的得体微笑,语气刻意放缓带着安抚:“王太太,王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家里有点私人物品需要紧急处理,临时性的,很快结束。打扰到二位休息和学习,非常抱歉。”

      “临时性的也不能这样啊!”王太太不打算放过,身体又往前挤,目光越发犀利,“你们到底在弄什么呀?安不安全的呀?万一着火了波及整栋楼,我们都要跟着遭殃的!年轻人做事不能只顾自己方便!”

      领地被侵入、被质疑批判的感觉让温苒胃部微搐。她侧身想挡住王太太视线,身体线条因防御而僵硬。正当她思考如何不失体面地尽快打发走这对邻居时,一个沉稳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从她身侧后方响起。

      “是我的问题。”

      宁远栩不知何时已走过来,自然地站在她身侧稍靠前位置,形成不经意将她护在身后的姿态。他已摘掉手套护目镜,身上那件沾着金属碎屑的深色工装,与他笔挺站姿和坦然神情形成奇特对比,竟不显半分狼狈。

      他手里拿着一个刚刚完成、还带着手工温度的东西。

      那是一个铁艺摆件,造型抽象而富有现代感——像是几道凝固的闪电,又像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荆棘。线条凌厉却流畅,细节处理精致得惊人,表面打磨出哑光与高光交替的质感,在玄关灯光下泛着冷硬而高级的光泽。

      王太太的抱怨卡在喉咙里。她迟疑地接过那件沉甸甸的摆件,入手微凉坚实的触感,以及那充满力量美的造型,让她眼中怒气以肉眼可见速度消散,转而流露出惊讶与喜爱。

      宁远栩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我在制作一件参展作品,工期紧,不得已带回家收尾。噪音和火花打扰到二位,非常抱歉。这件小东西刚完成,算是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先生:“孩子备考要紧。这样,如果孩子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复习,我可以联系朋友的工作室,让孩子过去用。那边设备齐全,比家里效率高。”

      王先生愣住了。他打量宁远栩——那沉稳笃定的气质,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以及这种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让他产生了某种微妙认同感。

      “不、不用那么麻烦……”王先生语气软了下来,“主要是今天上午……”

      “今天上午我会停工。”宁远栩接得很快,“下午孩子休息时段我再继续,而且只做手工打磨,声音会小很多。”他侧身示意阳台,“隔音垫和防火措施我都做了,安全方面请放心。”

      王太太摩挲着铁艺摆件,撇了撇嘴,到底没再出声,只嘟囔一句“做得倒是挺别致”,便被王先生拉回了对门。

      门关上,玄关瞬间安静。

      温苒还维持着挺直背脊的职业姿态,内心堤坝却被复杂情绪冲开口子。邻居离开的如释重负,对宁远栩擅自送出作品的主权被侵犯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被人不动声色护在身后的感觉。

      在她过往人生里,无论职场冲锋还是处理棘手关系,她永远站在最前面独自面对风雨。她是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习惯了独自消化一切压力。被保护,被挡在身后?这对她是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可刚才宁远栩那个自然的上前,那句沉稳的“是我的问题”,以及他用作品和务实方案化解冲突的方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从未体验过的涟漪。让她失神,甚至无措。

      “以后,”她转过身背对他,声音因情绪波动而干涩发紧,试图用重新树立规则来掩盖内心慌乱,“这类可能引发纠纷的活动,请务必提前报备,并严格控制在非休息时段。如果你需要更合适的场地——”她顿了顿,“我可以联系专业工作室,费用可以协商。”

      她一口气说完,甚至不敢回头看他的反应,便近乎仓促地径直走向书房,用力关上门。

      背靠冰凉门板,她微微喘息,以为获得了清净。可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门外动静——预想中的角磨机噪音没有响起,短暂安静后,一种被明显削弱、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打磨声从阳台传来。

      他……竟然真的立刻采取了更进一步的降噪措施。

      他听到了她带着怒气的要求,并且没有丝毫争辩拖延就执行了。

      这个认知让温苒心头无名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鬼使神差走到书房窗边,透过百叶窗缝隙悄悄望去。

      宁远栩不知从哪找来更厚实的隔音棉,仔细垫在工作台与邻居墙壁相接区域,甚至在台钳下方增加了缓冲垫。他已重新戴上护目镜,低着头手持锉刀,对着钢板边缘进行精细手工打磨。阳光勾勒出他专注侧影,肩膀宽阔,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她忽然想起王太太接过铁艺摆件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他就用这样一件亲手锻造、带着独特印记的作品,如此举重若轻地化解了一场她可能需要费尽唇舌才能摆平的冲突。没有无谓争吵,没有推卸辩解,只有直面问题的担当和实打实能说话的作品。

      这个男人,像一块沉默的玄铁,表面沉黯粗粝,似乎与她精致高效的世界格格不入。却总能在她用层层规则构筑起的堡垒里,以无法预料的方式留下独特灼热的印记。

      她收回目光坐回书桌后,拿起看到一半的项目报告,却发现自己很难再像往常那样迅速集中精神。

      耳朵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固执捕捉从阳台传来的、被层层隔绝后低沉而富有规律的打磨声。“嚓……嚓……嚓……”一下,又一下,不再刺耳,反而像某种古老沉稳的韵律,奇异地抚平了她因冲突和连日不适而略微起伏躁动的心绪。

      一种微弱的、莫名的安全感,如同初春溪流悄无声息浸润她习惯性紧绷的神经。她意识到,尽管方式让她始料未及甚至恼怒,但那个男人确实在用他的方法承担带来的“麻烦”,并且有效地解决了它。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带着探究意味思考:这个拿着角磨机和锉刀、强势闯入她井然有序生活的男人,除了协议上的“合作方”身份,他本身究竟是怎样存在?

      他就像他此刻正打磨的那块顽铁,表面覆盖岁月沉黯,内里却蕴含着千锤百炼后的坚韧与随时可迸发的灼热力量。而她,温苒,习惯了掌控一切、永远站在安全距离外观望计算的人,此刻似乎正不由自主被吸引,小心翼翼靠近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散发着原始热度的熔炉边缘。

      敲门声响起,很轻,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进。”

      门推开一条缝。宁远栩站在门口,已换下工装,穿着简单的灰色棉T恤,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

      “蜂蜜柠檬水,”他将杯子放在她书桌一角,“对嗓子好。”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喉咙确实有些发干——是刚才情绪激动时留下的后遗症。杯子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指尖,柠檬清香淡淡飘散。

      “谢谢。”她声音很轻。

      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深,像在审视一件需要精心处理的金属,带着某种专业的审慎,却又似乎比那更多些什么。

      “下午我三点开始,五点半前结束。”他说,“不会再有电动工具。”

      然后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温苒端起杯子,温热液体滑过喉咙,确实舒缓了干燥不适。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浅金色液体,忽然想起刚才他离开前那个眼神——那不是她熟悉的任何眼神,不是下属的敬畏,不是对手的审视,不是朋友的关切。

      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匠人看着一块需要耐心焠炼的金属,知道它坚硬外表下藏着可被塑形的内核,愿意投入时间与温度去等待转变发生。

      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抚过杯壁。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微弱送风声。但某种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阳台方向又传来轻微的打磨声,隔着层层隔音,沉闷而规律,像某种沉稳的心跳。

      温苒重新看向电脑屏幕,这次,那些数字和图表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拒人。她开始工作,而那个声音一直作为背景存在,不打扰,只是存在。

      就像那个留下这杯蜂蜜柠檬水后安静离开的男人。

      傍晚五点半,打磨声准时停止。

      片刻后,厨房传来轻微响动——是烧水、洗切的声音。不久,食物香气飘散过来,简单朴实,是炒饭的味道。

      温苒保存文档,关掉电脑,推开书房门。

      宁远栩正将两盘炒饭端上岛台。金黄的蛋液包裹着粒粒分明的米饭,混合着青豆、玉米和虾仁,撒着细碎葱花。很简单,却香气扑鼻。

      “吃饭。”他说,递给她一双筷子。

      没有问“要不要一起吃”,只是陈述。

      温苒接过筷子,在他对面坐下。两人安静地吃,只有餐具轻碰的细微声响。

      “那个摆件,”她忽然开口,没抬头,“就这样送给邻居了?”

      “嗯。”

      “不可惜吗?我看做工很精细。”

      宁远栩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平静:“再做就是。”

      温苒夹起一勺炒饭送入口中。火候刚好,米饭弹牙,虾仁鲜嫩。很简单的味道,却莫名让人觉得踏实。

      “你经常这样?”她问,“用作品解决问题?”

      “最直接。”他说,“东西会说话,比人话管用。”

      她想起王太太接过摆件时瞬间转变的态度,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在她熟悉的世界里,人们用头衔、业绩、人脉说话。而他用实实在在从手中诞生的作品说话。两种语言体系,在他这里,后者的说服力竟如此直接有力。

      吃完饭,宁远栩自然地收拾碗筷清洗。温苒站在岛台边看着他动作——那双手,白天握着角磨机和锉刀在金属上迸溅火星,此刻握着碗筷在水流下细致清洗,动作同样沉稳专注。

      “需要帮忙吗?”她问,话出口才意识到这不像自己会说的话。

      “不用。”他说,将洗好的碗放进沥水架,用布擦干台面水渍。

      一切都恢复整洁,仿佛白天的混乱从未发生。

      温苒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已次第亮起。她看着那些光点,忽然觉得这个曾经空旷冷清的空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宁远栩从厨房出来,看了眼时间:“我出去一趟,取点材料。”

      “现在?”

      “嗯,工作室晚上有人。”他穿上外套,走到玄关换鞋。开门前顿了顿,回头看她,“门锁好。”

      然后他离开,门轻轻合上。

      公寓重新安静下来,但这次的安静不再空旷。空气里残留着炒饭的香气,茶几上摆着那杯她喝了一半的蜂蜜柠檬水,阳台虽然已收拾整洁,但那个便携工作台还立在角落,像某种沉默的宣言。

      温苒靠在沙发里,指尖轻触杯壁残留的余温。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问她最近和“小宁”相处怎么样。她看着那条消息,第一次没有感到熟悉的烦躁和压力。

      她回复:「挺好的。」

      点击发送后,她看着那三个字,微微出神。

      挺好的。

      这似乎不再是敷衍,而是某种……接近事实的描述。

      窗外夜色渐深,而某些东西,正在这安静夜晚里悄然改变形状。像一块被投入炉火的铁,在看不见的地方,正经历着缓慢而坚定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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