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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时间的质地 ...

  •   温苒的时间是切片状的。

      精确到十五分钟一个单位,用不同颜色标注在电子日历上:蓝色是会议,红色是截止期,绿色是差旅,黄色是社交应酬。她的生活像一台高速分拣机,把时间按优先级切割、封装、投递,不允许任何冗余或错位。

      宁远栩的时间是流淌的。

      像他手中逐渐成型的金属,在反复的加热、锻打、淬火中延展变形。没有严格的分割,只有沉浸的深度。他可以在工作台前一坐八个小时,只为调整一个弧度的曲率,或者打磨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焊接点。

      两种时间质地的碰撞,发生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周三。

      温苒提前三天就知道这天会是炼狱。上午九点跨国视频会议,中午要向亚太区总裁汇报季度战略,下午连轴三个项目评审,晚上还要出席一个不能推掉的行业颁奖礼。她的日程表上,这天从早上七点到深夜十一点,密密麻麻全是深红标记。

      周二晚上,她在冰箱贴上留言:
      「明晚颁奖礼,归期不定,勿等。」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早餐不用准备,我公司解决。」

      周三早晨六点半,温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画最后一笔眼线。手机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提醒:「温总,亚太区汇报的材料里,第37页的数据需要更新,市场部刚发来修正版。」

      她看了一眼时间,离出门还有二十分钟。足够她重新打印并替换那份十五页的文件。

      快步走向书房时,她注意到阳台上已经亮着灯。宁远栩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客厅,正用一把极细的镊子调整着什么。他穿着那件洗得发软的深灰色棉T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在台灯光下呈现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温苒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书房,打开打印机。机器预热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

      打印到第七页时,卡纸了。

      她皱眉,拉开纸盒检查——空了。打开储物柜,备用纸也没有了。时间指向六点四十五分。如果现在下楼去便利店买纸,再回来打印、装订,无论如何赶不上七点出门的车。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阳台。

      “宁远栩。”她敲了敲玻璃门框。

      他停下动作,回头。护目镜推在额头上,眼里有尚未褪去的专注。

      “你这里有没有A4纸?急用。”

      他想了想,放下镊子:“可能有,但不一定够。”起身走进客房,片刻后拿出半包拆封的纸,大约三四十张,“够吗?”

      “够了。”温苒接过,“谢谢。”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温苒回到书房,装纸,重新打印。机器顺利吐出纸张,她快速整理、装订,检查页码。六点五十三分,一切就绪。

      出门前,她经过客厅,朝阳台方向看了一眼。宁远栩已经重新坐回工作台前,但姿势似乎有些不同——他的背微微弓着,左手扶着工作台边缘,右手悬在台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赶时间,没多想。

      ---

      一天的炼狱如期而至。

      上午的跨国会议因为时差问题拖了四十分钟,直接压缩了午餐和准备汇报的时间。温苒在车上啃了两口三明治,一边用平板最后过一遍PPT。下午的项目评审会上,两个部门负责人当场吵了起来,她不得不花半小时调停。等赶到颁奖礼现场时,她感觉太阳穴像有两把小锤子在轮流敲打。

      礼服是宝蓝色的露肩长裙,剪裁极好,但也极束缚。高跟鞋有七公分,为了让身姿挺拔,她几乎全程绷着核心。镁光灯闪烁,香槟杯碰撞,恭喜声不绝于耳。她笑着,应酬着,心里却在倒数离场的时间。

      九点半,她终于找到机会溜到露台透气。

      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裸露的肩膀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靠着栏杆,从手包里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几条工作消息。她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朋友圈,手指却顿住了。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工作台一角:一盏老式台灯投下暖黄光晕,光晕中心是一块正在制作的金属部件——那是一朵莲花的雏形,花瓣层层叠叠,边缘被打磨得薄如蝉翼,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哑光。旁边散落着几把精细的工具,一支游标卡尺打开着,上面的读数清晰可见。

      拍摄角度很低,几乎是平视。能看出拍摄者就坐在工作台前。

      是宁远栩。

      温苒放大照片,目光落在那朵莲花上。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不同,最外层的微微外翻,内层的则蜷曲着,仿佛在保护什么。这种级别的精细度,需要何等的耐心和稳定。

      这时助理发来消息:「温总,司机到了,在B出口等您。」

      她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裙摆,重新走进那片喧嚣的光影中。但心里某个角落,已经提前回到了那个有暖黄台灯和金属光泽的阳台上。

      ---

      到家时已近十一点。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她第一时间看向鞋柜——那双深棕色工装靴不在。他还没回来?

      脱下高跟鞋的瞬间,她几乎要哼出声。脚后跟磨出了水泡,脚掌酸胀得像不是自己的。她揉着脚踝,目光扫过客厅。

      然后她看见了。

      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立着那个铁艺莲花。

      不是照片里未完成的状态,而是完全成型、精细打磨过的成品。大约三十公分高,通体是沉黯的深铁灰色,但花瓣的顶端和边缘处被打磨出了细腻的高光,在顶灯照射下,整朵花仿佛在呼吸间微微发光。它被固定在一个同样材质的、简约的方形底座上,稳稳定在那里,既是一件艺术品,又像一个沉默的宣言。

      莲花旁边,放着一个医药箱。盖子打开着,里面酒精棉片、创可贴、舒缓膏药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张便签:

      「新作品,试试看。」
      「脚如果磨破了,药箱里有药。」

      字迹依旧是沉稳的力道,但“试试看”三个字,带着一丝罕见的、试探性的柔软。

      温苒站在原地,忘了脚上的疼痛。

      她慢慢走过去,在莲花前蹲下。手指悬在花瓣上方,犹豫了一下,轻轻触上去。

      凉的。但那种凉不是冰冷的拒人千里,而是沉静的、有质感的凉。花瓣的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弧度贴合指腹,仿佛这朵铁花天生就该被这样触碰。

      她看着这朵花,想起早晨他递纸时微弓的背,想起照片里未完成的雏形,想起他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的手。

      然后她忽然明白了。

      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完成这件作品。从早晨她打断他的那一刻起,他可能就在调整某个关键部位。而为了在她回来前完成,他错过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可能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心里那处轻轻动过的地方,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她拿起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是三天前关于物业缴费的确认。光标在输入框闪烁,她打了几个字,删掉,又重新打。

      最后发出去的只有一句:
      「花看到了。很美。」
      停顿两秒,又补了一句:
      「你吃饭了吗?」
      发送。

      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棉片和创可贴。坐在沙发上,小心处理脚后跟的水泡。酒精刺激伤口时她轻吸了口气,但动作没停。

      处理完伤口,她看向那朵莲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沉黯又耀眼。

      手机震动。
      她拿起来。

      宁远栩:「吃了。」
      间隔几秒,又一条:「花喜欢吗?」

      温苒看着那三个字,嘴角无意识地弯起。这不是她熟悉的宁远栩——他从来不会问“喜欢吗”这种需要情感反馈的问题。

      她回复:「很喜欢。比照片里更美。」
      想了想,加了一句:「在工作室?」

      「嗯。收尾。」

      「早点回来。」她打完这四个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这个语气太像妻子对丈夫的叮嘱,越过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界限。

      但她按了下去。

      这次回复来得稍慢。
      「好。」

      只有一个字,但她仿佛能看见他打下这个字时的神情——可能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泛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温苒放下手机,起身走到莲花前,这次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一片花瓣。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递上来,但她不觉得冷。

      她想起自己那些被精确切割的时间切片,每一个都贴着用途标签。而宁远栩的时间,是沉浸的、流淌的,最终凝结成这样一件可以触摸的、有温度的作品。

      两种时间,此刻在这个空间里交汇。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不是隔着玻璃门匆匆一瞥,而是真正坐在他旁边,看他如何把一块冰冷的金属,变成这样有生命力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快了几拍。

      她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走回客厅时,目光落在那朵莲花上。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手机,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开额外的灯,就用客厅顶灯的自然光。铁灰色的花瓣在镜头里呈现出细腻的质感,高光部分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点开私人微博,上传这张照片。

      配文只打了两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后她什么也没写,只是发了这张图。

      发完,她关掉手机,端着水杯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灯火依旧璀璨,但今晚,她觉得那些光点似乎温柔了许多。

      十一点四十分,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温苒转过身。

      宁远栩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金属气味。他看见她站在客厅中央,脚步顿了一下。

      “还没睡?”他问,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时间专注工作后的疲惫。

      “在等你。”温苒说,语气自然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脚上停留——她已经换上了柔软的居家拖鞋。

      他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好,换了鞋。走到莲花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手指轻轻拂过花瓣边缘,像是在确认什么。

      “底座这里,”他指着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接缝,“明天还要再打磨一下。”

      “已经很完美了。”温苒说。

      他摇头:“没有完美的东西。只有无限接近。”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里。她看着他侧脸,台灯光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紧抿的唇,专注的眼神。

      “你今天……一直在做这个?”她问。

      “嗯。”他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后颈,“早晨你问我要纸的时候,正好在调整花瓣的角度。后来怎么都找不到感觉,就重做了。”

      “重做?”温苒惊讶,“全部?”

      “从第三片花瓣开始。”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重做七八个小时的工作是件寻常事。

      温苒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对不起。”

      宁远栩抬眼看她,眼神里有不解。

      “早晨打扰你了。”她说,“如果不是我……”

      “不是你的问题。”他打断她,“是我自己没把握好状态。而且,”他顿了顿,“纸确实用完了,是我的疏忽。”

      他说得诚恳,没有半分抱怨或推诿。

      温苒看着他,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又塌陷了一小块。

      “颁奖礼怎么样?”他忽然问。

      温苒顿了一下:“就那样。很多人,很多客套话。”

      “获奖了?”

      “一个行业贡献奖。”她说,“没什么实质意义,但需要出席。”

      他点点头,没再问。

      “宁远栩。”她忽然叫他。

      “嗯?”他抬头。

      “你做的每件东西,都会这样反复修改吗?”

      “看情况。”他说,“有的东西需要一次成型,靠的是直觉。有的需要反复调整,靠的是耐心。”

      “那这朵莲花呢?”

      他看向客厅里那件作品:“它需要两者都有。”

      温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铁艺莲花在灯光下静立,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又像是自然生长而成。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时钟的滴答声。但这份安静不再空旷,反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延展,不再是切片,而是缓慢流淌的河流。她能看见他眼里映出的客厅灯光,能看见他瞳孔深处某种正在融化的东西。

      “谢谢。”她轻声道,“为了花,也为了……所有。”

      他微微摇头,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里有疲惫,有专注,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邃的温柔。

      温苒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过于黏稠的空气,但又不舍得。

      最终是宁远栩先移开目光。他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

      “不早了,”他说,“休息吧。”

      “嗯。”温苒点头,“你也是。”

      他转身走向客房,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晚安。”

      “晚安。”

      门轻轻关上。

      温苒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客厅还亮着,照着她微红的脸颊。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干燥。

      走到客厅,她再次在那朵铁艺莲花前蹲下。手指轻触花瓣,这一次,她仿佛能感觉到金属深处,某种缓慢流动的、温热的生命力。

      在暖黄的光晕里,那朵铁莲花静静绽放,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在呼吸。

      走向卧室时,她听见客房传来隐约的水声——他在洗漱。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个空间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另一个生命,在以截然不同的节奏,与她共享着同一段时光。

      躺在床上时,她想起他说的话:“没有完美的东西。只有无限接近。”

      也许感情也是。

      没有一蹴而就的深情,只有点滴积累的靠近。

      在这个初秋的深夜里,温苒第一次觉得,时间可以不是切片,不是需要精准切割的资源。它也可以是流淌的、柔软的、值得沉浸其中的过程。

      就像那朵需要反复打磨的莲花。

      就像此刻,在隔壁房间,那个愿意为了一片花瓣的弧度重做八小时的男人。

      睡意袭来时,她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而在客房,宁远栩靠在床头,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是温苒那张没有配文的莲花照片。他看了很久,然后长按保存。

      关掉手机,他在黑暗里睁着眼。

      阳台上的工作台还保持着今天收工时的状态,工具散落,但每一样都摆放在顺手的位置。明天早晨,他会继续打磨那个底座的接缝,直到它光滑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可能会想起今晚客厅的灯光,想起她说“很美”时眼里闪烁的光。

      这些碎片会融入他的时间,成为另一种质地的记忆。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但在这个公寓里,两种时间的河流正在悄然交汇,无声地改变着彼此的流向。

      夜还很长。

      而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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