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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面下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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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面下的温度
闺蜜来访后的那个周末,公寓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冰箱门上依旧贴着简洁的便签,阳台在固定时段传来沉稳的打磨声,两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行星。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周三下午,温苒提前结束了一场谈判。回到公寓时不过6点,阳光正斜斜地穿过客厅,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她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阳台。
宁远栩背对着她坐在工作台前。他今天没在打磨金属,而是在整理工具——那些大大小小的锉刀、钳子、量具,被他一件件取出,用软布仔细擦拭,再按顺序放回工具箱。动作慢而专注,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温苒没有打扰他,转身进了书房。她需要核对上个月的共同开支——这是协议里明确的事项,每月一次,像公司财务对账般清晰。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那个标注着“家庭公共账户”的Excel表格。光标在单元格间跳动,数字整齐排列,公式自动计算着总和与占比。燃气费、水电费、上周超市采购……一切井井有条,是她熟悉且擅长的领域。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8月17日那行。
「盛辉超市:468.5元」
金额不大,但她对这笔支出毫无印象。温苒努力回忆——那天是周四,她记得自己加班到九点,回家时宁远栩已经做好了晚饭,是一道清蒸鲈鱼和蒜蓉西兰花。超市采购?她完全没有参与。
协议精神是“合作”,而合作的基础是透明。温苒合上电脑,起身走向阳台。
玻璃门开着一条缝,初秋的风带着微凉吹进来。她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宁远栩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
“打扰一下,”温苒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方便核对一笔开支吗?”
他点点头,起身擦干净手,随她走进客厅。
温苒重新打开电脑,将屏幕转向他:“8月17日,盛辉超市的468.5元。我这边没有明细,你记得这笔吗?”
她预期他会说“我查一下手机支付记录”或者“应该是买了食材”。但宁远栩只是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说:“稍等。”
他走进客房,片刻后拿着一个深蓝色布面笔记本回来。
笔记本很旧了,边角磨得发白,露出里面灰白的纸板。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润光泽。他小心地将它放在茶几上,在温苒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是这个。”他说着,翻开笔记本。
温苒的目光落在那些纸页上。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却工整清晰的钢笔字迹,按日期排列,像某种古老的家计簿。
宁远栩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在8月17日那页停下。他将笔记本轻轻推向她。
温苒俯身看去。
「癸卯年七月廿三晴
盛辉超市采买:
·肋排二斤:捌拾柒元六角
·黑猪五花一斤半:陆拾捌元四角
·基围虾一斤:伍拾伍元八角
·橄榄油(意大利产)一升:捌拾玖元九角
·有机蔬菜(西兰花、芦笋、蘑菇):肆拾伍元八角
·泰国香米五公斤:陆拾伍元九角
·酸奶、蓝莓、奇异果:伍拾肆元一角
合计:肆佰陆拾捌元五角
备注:苒苒前日提及糖醋排骨,肋排宜小段。虾可白灼,西兰花清炒。奇异果维C高,宜补充。」
字迹是标准的楷书,笔力沉稳,每个数字都用中文大写,透着一种老派的严谨。最让温苒心口微动的是那行备注——她确实在某次晚餐时随口说过想吃糖醋排骨,连自己都忘了。
而他不只记得,还特意标注了“肋排宜小段”。
“是这笔吗?”宁远栩问。
“……是。”温苒的声音有些干。她看着那页纸,上面还有当天的其他记录:「晨六时起,锻打铜片三小时。午后收工作室定金五千。晚七时,苒归,食毕。」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普通周四的全貌。
“你一直这样记账?”她抬起头。
“嗯。”宁远栩将笔记本合上,动作轻柔,“从小跟着父亲学。宁家五代,都是这样记。”
五代。
这个词让温苒心头一颤。她看着那个朴素的笔记本,忽然意识到自己捧着的不是一本普通的账本,而是一条流动的、活的家族记忆的河。
“为什么要记这么细?”她忍不住问,“连买了什么菜都写?”
宁远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布面封面,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祖父说,账本记的不光是钱,”他的声音平缓而低沉,“是日子本身。哪年收成好,添了新工具,给谁做了衣裳,办了什么事……翻开来,日子是怎么过的,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看向她:“数字是死的,但花出去的每一分钱,背后都是活生生的日子。”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温苒心中那片习惯用数据丈量的湖面。
她想起自己的Excel表格——那些冰冷的数字,精准的分类,复杂的公式。它们高效、清晰、无可挑剔,却独独缺少了“日子”的温度。
而眼前这本手工账本,记录着肋排和基围虾,记录着她随口一提的糖醋排骨,记录着“晨六时起”、“晚七时归”这样朴素的时间刻度。它不只是一本账,更是一部用最日常的笔触写就的生活史。
“能……再给我看看吗?”鬼使神差地,温苒开口。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这有多逾矩——这等于主动踏入了对方最私密的领域。
宁远栩似乎也愣了一下,但他没有拒绝。他将笔记本重新推到她面前。
温苒小心地翻开。前面的纸页更黄,字迹也不同——有更古朴苍劲的,有稍显稚嫩的,然后逐渐过渡到宁远栩现在的笔迹。她看到:
「壬辰年购入德国进口精密锉刀一套,支八百。」
「乙未年秋 母亲入院,支药费三千六百。」
「庚子年腊月翻修老铺屋顶,支一万二千。」
「癸卯年六月与苒苒领证,请她吃饭,支二百八十。她吃得少。」
「七月苒苒胃不适,购山药、小米、红枣。」
「八月添阳台隔音垫。修苒苒高跟鞋跟,她未察觉。」
一笔一笔,琐碎,真实。有家族的变迁,有生活的重担,有手艺人的投入,还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温苒的指尖停在“她未察觉”那几个字上。她的确没察觉——那双Jimmy Choo的鞋跟什么时候松动,又什么时候被修好,她完全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被记在账本上,自己某个细微的不适会被注意到并采取行动。
她的Excel表格里,只有“鞋履维护:XXX元”这样的条目。
而他的账本里,写着“修苒苒高跟鞋跟,她未察觉”。
前者是消费记录,后者是生活本身。
温苒轻轻合上笔记本,双手递还。指尖碰到他手指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微妙的电流感。
“谢谢。”她说。
这次的道谢,含义复杂——谢谢他的坦诚,谢谢他让她看到这个,也谢谢他无意中给她上了一课:关于生活,关于记忆,关于那些无法被量化却无比重要的东西。
宁远栩接过账本,摇了摇头:“该我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愿意看。”他说得很轻,但眼神认真。
空气安静下来。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现在正照在茶几的一角,将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照得发亮。窗外有鸽子飞过的扑翅声,遥远而清晰。
温苒忽然想起什么:“你用中文大写记数字,不麻烦吗?”
“麻烦。”宁远栩承认,“但祖父说,这样记得牢。写字的时候慢一点,花钱的时候就会多想一点。”
这个朴素的道理,让温苒沉默了。
她习惯了快捷支付,习惯了数字在屏幕上跳跃,习惯了消费的即时满足。而他用最慢的方式,记录着每一分钱的去向,也记录着每一天如何度过。
“你祖父……是个怎样的人?”她问。
宁远栩想了想:“话不多,手很稳。他常说,打铁和过日子是一个道理——急不得,也省不得。该烧到多少度,就得烧到多少度;该花多少钱,就得花多少钱。但花了,就得记着,得知道花在哪儿了。”
温苒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说话时不疾不徐,眼神沉静,和他祖父口中的道理如出一辙。
“那本账本,”她轻声说,“传了五代?”
“嗯。从我曾祖父开始。”宁远栩抚摸着封面,“本来该传给我父亲,但他眼睛不好了,就给了我。”
“你会传下去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温苒自己都怔了一下——这太私人了,太未来了。
宁远栩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阳台的方向,那里他的工作台静静立着,工具整齐排列,像一个沉默的王国。
“如果有一天,”他说得很慢,“我有值得传下去的东西。”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温苒听懂了。他不是在说账本,而是在说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观,一种需要被理解和接纳才值得传承的东西。
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
“我该去做饭了。”宁远栩起身,将笔记本小心地拿在手里,“晚上想吃什么?”
话题转得自然,将刚才那些过于深入的对话轻轻带过。
温苒也站起来:“都可以。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朝厨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她,“你想看的话,账本随时可以看。”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但温苒知道它的分量——这等于向她完全敞开了那个私密的、承载着五代人记忆的世界。
“……好。”她听见自己说。
宁远栩点点头,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洗菜的水声。
温苒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阳光已经移到了墙上,将百叶窗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金属冷却后的气息,混着厨房渐渐飘出的食物香。
她走回书房,没有立刻工作,而是打开了那个私人微博。最新一条还是那朵铁莲花的照片,没有配文。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她想起宁远栩说的那句“数字是死的,但花出去的每一分钱,背后都是活生生的日子”。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后她什么也没发,只是将那张照片又看了一遍。
然后她关掉页面,打开Excel表格。光标在“盛辉超市:468.5元”那行停留许久,最终,她在旁边添加了一个批注:
「8/17 糖醋排骨食材,基围虾,橄榄油等。备注:肋排宜小段。」
很短的备注,甚至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当她点击保存时,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松动了一下。
厨房传来炒菜的滋啦声,香气更浓了。温苒合上电脑,走到客厅。
阳台的工作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那些工具整齐排列,像随时等待被唤醒的士兵。她想起宁远栩擦拭它们时的专注,想起他翻开账本时的郑重。
数字是死的。
日子是活的。
而有些人,正用最朴素的方式,教她重新学习如何生活。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或热闹或孤单的家。而在这个家里,有一种新的温度,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缓慢而坚定地升起。
温苒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厨房的声音,食物的香气,笔记本上那些工整的字迹,还有那句“她想看的话,随时可以看”——所有这些碎片,像暖流一样在她心里汇聚。
水面依旧平静。
但水下的温度,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