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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又一春(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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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中秋撞在国庆的怀抱里,诞育出绵长的八天假。秀妍和泰宇自劳动节后便不曾返乡,遂趁这机会各自回家。秀妍的姨妈王素华同家人到青岛玩了几天,又自己绕道东营望候姐姐。姐妹俩经年未见,素英十分欣喜,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来招待。素华混迹河南县城体制内多年,早练就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本领,加之素知姐姐姐夫疼爱独生女,席间便尽拣动听的话来搪塞。
“听说泰宇很能挣?那孩子人又厚道,还是我们妍妍眼光好。”
“妍妍找的工作也好,离家近,又稳定。姐姐你想,咱们家以前是农村的,那真是几代人才培养出这么一个文化人。”
“我看同辈的孩子,都比不上妍妍。她从小到大哪让你们操过一点心?像我们家那位,明年大学毕业,一问以后打算做什么,不知道!让他回老家,他还不愿意——年轻人心高,看不上!”
如此这般,把秀妍的父母哄得心花怒放,这顿团圆饭融洽到恰如其名,土鸡和鲈鱼都死得其所。
秀妍的父亲杨乾山秉性刚直,早年下海因这个性摔了跟头,为了家庭不得不低头求人办事,从此更不喜与人交游。他虽关爱妻女,但对女儿在学业上取得的成就一向不肯假以辞色,这原是过分在意的缘故。今日难得一家团聚,女儿的事业又一帆风顺,他心头大石落地,不禁多喝了几杯酒,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秀妍的母亲王素英年轻时也是个颇受追捧的美人,结婚后心血大都倾注在家庭事务上,魅力自然地收进了潘多拉盒子里。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青春从自己身上流转到女儿身上,心中除了年华流逝的感伤,也颇有些园丁式的欣慰。至于其间得失,她并未仔细考虑过: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嘛。结婚,生子,柴米油盐大半生,她总体是幸福的。学生时代认识的女同学,离经叛道的当然也有,可她总觉得她们的晚景有些凄凉。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于是免不了要为他人、尤其是为女儿担忧。而今妹妹的一篇话正撞在心坎上,她那慈爱的眼风不自觉朝女儿飘过去。
秀妍就算再习惯他人的关注,此时也不愿做焦点人物,可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挪不开头顶的聚光灯。
“妍妍他们也是时候考虑下了,太晚生孩子可能会影响身体健康的。”话题竟然跨栏到生育。
素英忙道:“你别多想,没有谁一定让你们要孩子。”又笑说:“不过你姨妈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妈妈,现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孩子带来的经济负担很重。”
“怎么能这么说话?”乾山皱眉道,“我们生你的时候生活压力更大。”
秀妍放下筷子说:“所以你们觉得养孩子幸福吗?”
素英郑重地说:“我们有你很幸福。”
话语和茶几上的菜肴一起冷寂下去,只有《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悠扬的调子从电视机里荡出来。
素华忙圆场说:“算了算了,不提这个。妍妍还小嘛。姐夫你话是这么说,心里哪里舍得?”又给秀妍夹菜说:“姨妈说顺了嘴,妍妍你别往心里去。你难得回来一趟,你爸妈高兴着呢。”
秀妍微笑说:“姨妈客气了。我知道姨妈是关心我。”
“我有什么舍不得?”乾山插嘴说,“他们这代人心里只有自己,什么时候替父母想过?你们两个订婚一年多都不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妈心里有多着急?”
素英推乾山道:“你又来了。妍妍,别听你爸瞎说。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哎呀,不说这些了。都怪我,再说妍妍要吓得不敢回家了!”素华笑说,“咱们看电视。这个男明星叫啥来着?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孩呢。口型好像有些对不上,是不是在假唱啊?”
一时四人吃完了饭,又分食素华提来的流心月饼。乾山喝得微醺,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快(被三个女人包围,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弱势群体),刷过碗以后,自回卧室去歇息。素华眼见情形不对,和姐姐搭讪一会,便出门赏月去了。客厅里仍放着中秋晚会,不过只余母女二人私语。
“妈妈,我觉得结婚也没什么好嘛。”秀妍拿遥控器调小音量,扁扁嘴说,“你想想,爸爸什么时候给你做过饭?”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是你爸做饭的呀。”素英说,“后来我的时间多一些,就变成了我做饭他洗碗。过日子怎么能计较这些?”
她剥着橘子,絮絮地说:“何况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这样。你姨妈在家就是甩手掌柜,你姨夫家务全包,疼了她一辈子。当时你姥姥姥爷还嫌人家长得不好,现在说出去谁不羡慕。”
秀妍不语,片刻后说:“可是生小孩……我记得你给我讲过,你生我的时候是难产。”
“生孩子有多苦,我怎么不知道?”素英叹口气说,“不过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你们这代人肯定比我们要好过些。”
想起母亲腹部蜈蚣一样的伤疤,秀妍不忍心再说下去。眼前的母亲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洋娃娃,只是皮肉更加松弛,头发有几缕灰白,笑起来皱纹更深刻一些——是一个放旧了的洋娃娃。她的样子想来就是她以后的样子;她的生活也会是她以后的生活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那会有多缠人?我怀你的时候,有好几个月都吃不下东西。你一岁之前,一到晚上就哭,闹得我们两个谁也睡不好。”素英笑说,“可是照顾孩子和照顾老人不一样呀,看孩子一天天长大,总觉得生活很有盼头。”
她将一瓣剃去橘络的橘子送到嘴里:“我也不是想让你受罪,只是你没有兄弟姐妹,等爸爸妈妈走了,谁来照顾你?再说,男人哪里靠得住?一开始感情好,后面闹僵的,我见得多了。只有血缘关系才是砍不断的。有了孩子,世界上总归多个亲人。”
秀妍笑说:“妈妈,你别说了,我听着难受。”
她们十点钟便各自回屋。秀妍扑到床上,果然闻见熟悉的皂粉味。怎么就长到快三十岁了呢?童年时代的快乐是攒够钱去偷偷买小卖部的零食,抬头看家里的被褥在艳阳天探出窗户迎风招展;中学时代的快乐是下晚自习和泰宇一起蹬自行车回家,喝一杯爸爸买回来的热牛奶。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周末会睡足整个下午,傍晚独自在出租屋里醒来,心里总觉得有些恍惚。
秀妍在惯常的恍惚里侧身刷起手机。国内的新闻资讯一派升平。微博被中秋晚会的流量明星霸榜。小红书的热门话题是邪修月饼(“邪修”是那年的流行词,意思就是奇怪)。微信的头条是慧樱的祝福,两张图片分别是湖面流丽的荷花灯和夜空光华璀璨的圆月,下面是中秋快乐表情,粉兔子提着黄灯笼,三瓣嘴张成心形。紧随其后的是泰宇的消息:今天我妈又问起我们的事,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秀妍回:我对现在的工作不太满意,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去别的城市。
泰宇说:你是女孩子,做个清闲些的文职工作就好了,没必要让自己太累,我可以赚钱的。
秀妍感到月饼甜腻的味道泛上来,令她想要干呕,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校园时光如秋日熟透的柑橘,充盈着少男少女青涩的悸动。他们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现实的引力像要把她拖曳进一个无底洞。
好在那晚她做了个棉花糖一样的美梦。似乎回到小时候,她学过一篇课文后,特意把橘子皮收起来,缠着爸爸给自己做小桔灯。爸爸做的灯是没办法提着走的,不过倒可以浮在水面上,她把灯小心翼翼放到河中,像放飞一只风筝。灯那样小,而河水那样湍急,她心里有种目送航船远行的担忧。蹲累了才站起身,惊异于河道原来如此狭窄,终于发觉这是她家乡的濮水河。沿河走了一段,脚步逐渐沉重,河水不知不觉漫到膝弯,小桔灯摇摇晃晃向她漂过来,她连忙迎上前,一掬却掬了个空,水在指缝间淋漓而下,打散了夕阳的影子。抬头又见一座桥,那桥忽远忽近,一时像半沉在水里的口琴,一时像铺了波浪边台布的长桌,怎么走也走不到。水越涨越高,天空像要砸下来;她和太阳一起坠落。
秀妍迷蒙地睁开双眼,只觉怅然若失。阳光从两片式窗帘的空隙漏进来,在房间里划出楚河汉界,她拉高被子挡住脸,依稀听见鸟鸣啁啾。片刻后秀妍侧身将手机拿进被窝,打开泽生的微信对话框,那张拉萨河的照片她当时没保存,如今已过期了;而他发给她的唯一一条消息在半个月前: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日料店。点开他的头像,仅三日可见的朋友圈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手机屏幕的幽光令秀妍双眼发酸,她思索着打字:下周末要一起去吃饭吗?
那家日料店果真名不虚传,鳗鱼饭的酱汁浓郁,而厚蛋烧的口感极为嫩滑,秀妍几乎要被一道芥末章鱼辣出眼泪,但她享受着这下泪的冲动。
泽生说:“你写的报道每一篇我都看了,文笔真是好。”
这太着痕迹的殷勤,原本是容易引人反感的,可泰宇对她是早就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了,于是秀妍笑说:“都是些领导布置的脏活,你倒是有耐心。”
泽生笑道:“比起你的社会责任心,我这点耐心不算什么。”他拿起烧烤夹,将寿喜锅里熟了的牛肉送到秀妍盘里,笑说:“咱们就在同一栋大厦办公,谁知道坐飞机能买到相邻的座位,平时上班却碰不到。不过那天我等电梯时倒遇见你的同事。听说你已经订婚了?”
秀妍说:“是。年前的事了。”
泽生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真是可惜。”
秀妍笑道:“可惜什么?”
泽生眨眨眼,笑容竟有些孩子气:“可惜才女英年早婚。”
秀妍不禁格格笑起来,而后说:“我今年二十九岁,也不算早了。”
泽生讶然道:“看不出来。你看着比我还小呢。”又幽幽地说:“不过我也不担心。除了男友以外就不再交异性朋友,我想你不是那种传统到无趣的女孩。”
秀妍不知是被这铺垫还是被梅子酒呛住,咳得双眼泛红似笑似哭,泽生递来餐巾纸的手势很有耐心。
他们经常一齐出去了,电影院、酒吧、Livehouse,他每每把她送回家。工作上遇到了烦恼,他在电话里长时间地开解她。他告诉她他大学在南京,毕业往上海又回济南,父母在经商,生活经历与她像拼图;没告诉她心情也像拼图,只不过他不是在形而上的思绪里漂泊,而是在你来我往的情感游戏里周旋,秉烛夜游,返璞归真。
有天晚上秀妍赶制一篇稿件,保存好文档才意识到电话那头已许久没有出现声音,她试探着问:“陈泽生?”那沙沙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很快传过来了:“我在呢。你的稿子写好了?快发我看看吧。”他的隔空陪伴总能使她安稳地沉入梦乡。然而他虽然软语温存,行动上竟始终保持着绅士风度,这反倒使她焦灼起来。
一个月朗星稀的深秋的晚上,他们在大明湖边漫步。墨蓝的天空有栉比的鱼鳞云,中间空白的一道,像被橡皮仔细擦过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虫鸣已经息鼓,二人聊闲话竟也聊得入神,过桥时双双绊在台阶上,互相搀扶了一把,便一起笑起来。那感觉真像初恋。回忆里玫瑰色的初恋。
她主动去牵他的手了。这明确的信号使他们交往的维度很快进展到腰肢,而后是嘴唇;她在这样的关系里收获了一种秘密的快乐,仿佛还在十五岁的时候,她和泰宇背着班主任在课桌底下传递纸条。
可秀妍偶然看见泽生和他的女同事有说有笑地在食堂吃饭了。她怔在原地,立时发微信质问他。远远望见泽生低头看手机,而后打起字;他的消息只一句话:我分得清什么是普通朋友,什么是暧昧。秀妍气得扭身就走,立誓不再理睬他。
那天傍晚她下楼取快递,看见有人倚在杨树下,一手拿着烟,然而并没有吸;秋风拂过,那烟忽明忽暗,像一只孤凄的萤火虫。
泽生向她走过来,黯然道:“你对我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
秀妍说:“你那样说话,让我怎么回答?”
泽生垂眼道:“是我说错了。但我和她真的只是同事。”
秀妍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是棋子一样黑白分明的;她想,她其实原没有立场责怪他。于是秀妍说:“我来济南一年多,还没有爬过千佛山。”
泽生掐灭了烟,笑道:“我这个济南人是爬了无数遍了,可只要你不嫌累,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手拉手上了山,在披离的枝叶的缝隙间望过去,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宛如席卷草原的野火的余烬。下山后,他们打车回了泽生家。
二人牵着手在楼梯间回旋上行,谁也没有放重脚步去呼唤一盏感应灯。她在黑暗中感到那流利的台阶变得语焉不详,想起人固有一死。想到死便抓紧他的手,他的手干燥得像华北的秋的空气,温暖如一床浸透华北的秋的阳光的棉被,等待她被女巫的魔法缩小,躺上去。
泽生回头问:“你怕黑吗?”
秀妍摇头道:“不怕。”想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律诗一样工整的眉目舒展开,笑说:“我只是怕死。”
泽生笑道:“是吗?我以为死会比活轻松。”
秀妍顿了顿说:“所以爱要比不爱轻松?”
泽生不答。片刻后他说:“我们到了。”
他摁开智能锁,在她身后掩上门。秀妍伸手打开灯,在光之触手的包围里瑟缩一下。
泽生家简素到有陋室之意,正对着门的是珍珠灰的双人沙发,旁边的橄榄色橱柜兼放书籍和潮流玩具,四壁与瓷地板都白得出奇,仿佛小说家出于完美主义芟刈冗字,却误将故事整个地剔除了,无故事遂也成为故事。
泽生往厨房寻出两只玻璃杯,倒上水。他说:“你恐高吗?我在上海住的是公司公寓,房间有开放式阳台,22年春天整个城市像是死了,我倚着栏杆向外看,总会产生坠楼的冲动。恐高症患者就是这样。那时我开始整天抽烟。”
他将玻璃杯递给她,说:“刚才我们站在山顶,我又想起了那种感觉。”
又低头说:“今天傍晚看见你,我也有那种感觉。”
他们的手指相触又分开,她看到杯子里的水晃动起来。
卧室里的藏蓝色窗帘合起来像海涨潮,她心里有种谢幕的怅惘。并肩坐在床沿的时候,知道无意义也还是开口问:“你有过多少女朋友?”他微微地笑了,明白这样的疑问其实可以翻译成允诺。而她在心里掰起手指,表情认真得像在解一道数学题。
早预料到一只手数不过来。她垂首盯住他们并排的脚尖,联想那些交叉的脚尖,小时候家里偶尔停电,烛光里学妈妈双手交叠,挂了全家福相片的墙上遂有大小鸟展翅。
幸好两只手还数得过来。她感到寒气自窗缝溜进还未通暖气的房间,幻想那张床化身儿时流连忘返的充气城堡。
最长的一个也不过两年,她和泰宇的七分之一。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想起泰宇。
她穿上他的睡衣才有闲情欣赏卧室角落摆的那盆花。粉白色花瓣蜷曲如九尾狐之尾,柔嫩得像孩童的掌心,每朵花都是画师蘸了朱砂颜料工笔绘制的样子,都美得像一声叹息。
秀妍怔怔地问:“这是什么花?”她蹲下身,指尖触到了花,手掌还躲在他的衣袖里。她整个人是一只将出巢的乳白的雏鸽,快乐收不住了。
泽生道:“朱顶红。”他笑说:“这名字是不是很像毒药?”
“我妈妈好像也养过这种花,不过我印象里是红色的。”记得那花盛开时就像一条横陈的石榴裙。
“这个品种叫童话。”泽生疏懒地倚在床头,看她道:“你穿睡衣比它更像童话。”
秀妍挑眉说:“我不信童话故事。”
“我也不相信,”泽生说,“因为不真实。”
秀妍向他慢慢走过去,说:“我只是觉得将故事写得圆满是一种懒惰。”
泽生说:“有些事是注定圆满不了的。”他的手指在袖筒里摸索到她的:“可我希望我们现在是快乐的。”
她和泽生频密地来往了两星期,直到周末泰宇来济南,给她带来稻香村的枣泥方酥。他们在家里吃烧烤外卖,放了一部动作电影。电影结束后秀妍自去写稿,泰宇拿卫生纸擦桌子,将木签拢起放在垃圾桶里。
秀妍忽地回头问:“你觉得家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泰宇笑说:“好像比以前干净了。这么勤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秀妍向他微笑着,然而隐隐感到失望。
就在昨天,泽生踏进她的家门,笑道:“这真是你的房间吗?乱成这样。”
秀妍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她在亲密关系里一向强势的,只说:“我从来懒得收拾。”
泽生淡淡一笑,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
秀妍听见背后传来点打火机的声音,便皱眉说:“能别在屋里抽烟吗?”
泽生吐出一口烟雾,道:“已经抽了很多年了,不好戒。”
秀妍转身看他道:“那你出去抽。”
泽生把烟夹在左手,笑说:“好吧。”他只是掩了门,尼古丁的苦味仍丝丝缕缕传进来。片刻后泽生返身进门,把烟蒂随手丢进垃圾桶,走过来捏她的手。
泰宇从不吸烟,可她任那烟蒂躺在垃圾上,如得意的杀人犯自犯罪现场扬长而去。他待她就一直忠诚吗?他应该也喜欢过别的女生吧。
记得他们刚工作的时候也是异地,节假日便轮流去对方的城市,她总买高铁票而他只舍得坐火车,每次下车后,整个人便像硬卧的被褥一样一副被揉皱的样子,身上也仿佛还携带着车厢里的烟味和鼾声。
他们专程到西固河口看日落,摆荡的芦苇远望如家乡的麦浪,云朵像把家乡的棉花撕碎抛到天上,亘古不变的红太阳每沉一寸他们便多一分乡愁,蛰伏的一层褐一层黄的山脉像他买给她的生日蛋糕,飞扬的一道粉一道紫的晚霞像她穿给他的蛋糕裙。
听说周杰伦要在北京开演唱会,他最喜欢周杰伦,可还没开票就打算退赛,让他不要这样辛苦,他只半开玩笑地说:“我总得给自己攒点老婆本。”秀妍不喜欢老婆这个词,总觉得这称呼将她叫老了、喊俗了,可那时他们刚拥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积蓄,对未来还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盼,眼睛就像夕阳下的黄河水一样亮晶晶,也像夕阳下的黄河水一样潋滟着柔情。
在学校他的成绩不如她。他向她抱怨过专业课难学又枯燥,还曾问她为什么社会默认男性要负担更多的经济责任。他是真的不解,而她想到何不食肉糜,生出在智识上胜出的优越感。
可出了学校,他似乎总能比她更快成长一步。或许他比她想象中精明。又或许他只是对世界更有直觉。秀妍无言地望着坐在沙发上打手机游戏的泰宇,她有时甚至希望他能犯错。
泰宇洗漱完就睡下了,而秀妍孜孜工作到深夜。她躺到床上便闻见洗发水的香气,待适应了那清香,又觉出她熟悉的肌肤的气味。泰宇背对她睡着,他已经长出几根白发,因为头发理得很短,靠近了才能看得清楚。这白发并不是第一天有的,但秀妍此刻看着,不知怎的觉得格外刺目。
她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楚,随之而来的是愧疚。想起与泽生在电梯间遇见他的领导,泽生热络地寒暄着,殷勤地帮对方按了楼层,然而头一天晚上,他还在向她咒骂这个人,话说得极为难听。这表里不一的平庸之恶镜像一样映出她的平庸。她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
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秀妍忽然想起慧樱。似乎已经很久没联系过慧樱。她像溺水之人抱紧浮木一样抓住手机,犹豫着点开慧樱的头像,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一张五天前的相片,慧樱的狮子猫手脚并用地抱住一只布偶鱼,圆睁着婴儿一样清澈的琉璃眼睛。慧樱有她风雨不动的小天地,秀妍遂不忍、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诉说。
周日傍晚,秀妍送泰宇到高铁站。以往目送泰宇离开,秀妍总有些不舍,可这次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之中。她迫切地要打发这空虚,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好再去找泽生。只是她心里开始有些看轻他,便着意与他腻在一处,暗下决心要在情感的角斗里大获全胜。
晚上和他的手机争宠,让手臂化作藤蔓包围他,见自己的长头发落花一样拂在他身上,心中便有春草逢雨般异样的悸动。中饭也要和他一起吃,只不过不在食堂而在离单位不远的麦当劳,也不觉得这样更显此地无银。
一日他们才取完餐便看见慧樱推门走进,化了淡妆的慧樱裹在风衣里就是一幅现代版仕女图。慧樱显然也看见了她,快乐地走过来,慧樱弯起的眼睛是月牙湖。
泽生抬头看见慧樱,眼神像个顿笔。很快又移开,本能地和拿风情置换书卷气的女生保持距离。慧樱搁浅的笑容是问句。幸好他们的手都放在薯条和炸鸡上。
“这是友媒的同事陈泽生。”
慧樱微笑说:“你好,头次见面。”
秀妍勾了慧樱的手指笑说:“程慧樱,我在报社最好的朋友。”
泽生笑说:“幸会,要坐下一起吃吗?”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只是进来买个甜筒,没想到这么巧。你们是约了一起吃中饭吗?秀妍吃大餐也不叫上我,我要生气了。”
“我们也是偶然遇到的。最近我有些忙,我们周末再去二人世界好吗?”秀妍惊异于自己撒起谎来竟已熟极而流。
“那就周末再约。我的甜筒好像好了,我先走啦。”
慧樱离开后,泽生玩味地看向秀妍,表情说不清是欣赏还是信服。秀妍头一次感到他们的关系如此恶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