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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又一春(下) ...

  •   此后秀妍待泽生便有些心不在焉。泽生本就不喜拘束,倒也乐得自在。因为他和她共享着罪恶感,而他又不必为她负责,他对她竟渐渐有几分真情了。
      初冬的济南偶有凄凄的冷雨,泽生在风雨里裹紧围巾,打网约车去秀妍家。正值晚高峰,道路拥挤不堪,鸣笛声此起彼伏,他却无意去看手机,反而会和司机温声攀谈几句。信号灯由红转绿的时候,雨珠的颜色跟着变幻不定,他心中生出儿童散学的欢乐,感觉那车窗变成了万花筒。
      车停在巷子口,泽生下来车,只见杨树叶潇潇落了一地。浸了水的树叶踩上去软绵如毯,他撑着伞一路行来,步伐肃穆得像朝圣。进了楼道,泽生挥腕甩掉伞上的雨珠,动作轻快如鸟儿抖擞羽毛。想到这幼稚的比喻,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向上牵动,自己发觉后也很有些惊讶。
      这天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秀妍倚在泽生肩上问:“你怎么从来不回自己家?我记得你是本地人。”
      泽生淡淡的一笑道:“没什么好回的。”
      他们都看熟了的《阿飞正传》里,张国荣低头溜一眼手表,对张曼玉款款地说:“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
      泽生按动遥控器,电影画面拉长又缩扁,两个美人的脸庞歪斜扭曲。
      含情眼拥挤成一线天的张曼玉仍然惆怅独白:“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而记住那一分钟,但我一直都记住这个人。”
      泽生忽然道:“最近我爸妈在闹离婚,我懒得回去受夹板气。”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我爸在外面做生意,早就有别的女人,我妈知道也装不知道。也不懂为什么她现在才闹。那个阿姨发给我爸的短信,我初三的时候就看见了。”
      秀妍抬眼朝泽生看去,投影仪幽蓝的荧光里,他的脸石膏雕塑一样毫无血色。
      片刻后泽生微笑说:“这事我从没对人说过。我妈大概还以为我只是在跟他们闹别扭呢。”
      秀妍沉默了一会,坐直身体说:“给我一支烟吧。”
      泽生说:“我没有带烟。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吗?”
      秀妍看他说:“我想知道你的感觉。”
      泽生敛起笑容说:“你不需要这么做。”他伸臂揽住她,故作轻松地说:“那样我可能会真的喜欢上你,所以你这可是害了我。”
      秀妍把头埋在他颈窝,闷闷地说:“可我感觉我真爱上你了。”她挣脱他的怀抱,佝偻着身子,肘弯支在膝头,两手捧着脸说:“你不知道,那天我们碰见慧樱,看你像没事人一样,我觉得很难受。这些天我故意冷着你,谁知道更难受。有时候你一天都没给我发消息,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想着你可能已经玩腻了,不愿意理我了。我真不明白自己,你到底有什么好?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我?”
      泽生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怎么会呢?”
      第三次看见张国荣和张曼玉分手的时候,秀妍第一次哭了。泽生拿手指替秀妍揩眼泪,她的杏仁眼成了泉眼,泪水流不尽似的,涟涟地汇成小溪流,直漫到他的手心,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秀妍家的阳台装着那种老式的雨棚,雨落在棚顶上,声音嘈嘈切切,《十面埋伏》一样。雨声渐急又渐悄,秀妍的哭泣也转为抽噎,最后她抱着双手发起了呆,泽生便自己走到阳台上,拿手擦去凝在窗上的水雾。
      她的泪是温热的,窗上的雾是冰冷的,他的心热一阵又冷一阵。外面濛濛的雾是雨的遗踪,住宅楼一方方的窗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隔着雾望过去,宛如柠檬水里的冰块。
      秀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沾湿了的手。灯一盏一盏地熄了,雾更加浓了,世界成了一罐打翻的牛奶,混沌得天地初开似的。以往那种喧嚣的欢愉沉寂下去,两个人心里都有些萧索。
      秀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顿了下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和我男朋友分手吗?”
      泽生摩挲着手指,说:“你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就算结婚了,我也还是自由的。”秀妍苦笑说,“看来你从来没想过。”
      泽生说:“我是没敢想过。”
      秀妍轻轻一笑说:“那我给你时间想一想。”
      那天秀妍哭得累了,躺在泽生怀里很快就睡着了,他的胳膊给她压麻了,却不敢稍微挪动一下。她的瓜子脸卸了妆也是瓷白的,眼圈红得像抹重了眼影,面颊几粒细小的雀斑点缀得恰到好处,蜷卧着像个小孩子,瞧着更觉可怜可爱。
      可是爱这个字眼,在他终究是过分沉重了。他是一只阿飞那样的无脚鸟,被丘比特的爱之箭射落在地,动弹不得,是会死的。

      次日秀妍很晚才醒来,只觉双眼酸胀不已。眼见泽生不在,不由拢紧了被子,又忙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机。打开微信就看到他的留言:我先去公司了。想到你们不用坐班,就没叫醒你。桌上有面包记得吃。这时才想起昨晚冲动之下吐露心曲,不觉脸颊烧烫。
      正打算回复,又看到泰宇淹留至今的消息:下午总算发工资了,我们部门那个刚转正的新员工,高兴得跟过年一样。她又如梦初醒。
      她和泰宇早已开诚布公见过家长,爱情长跑传为佳话,同学圈里无人不晓。一朝分手,不但几方斡旋颇费周章,恐怕还会引来流言滋扰。何况泰宇对工作颇为上心,待她又向来百依百顺,而泽生虽知情识趣,却显然难以托付。假如只和他谈短期恋爱,那也不过是这样,又何必再折腾?因此心里竟有些懊悔。
      泽生那边也是心乱如麻。
      诚然杨秀妍其人热烈大胆,于他颇具吸引力,可他与她交往之初就没想过要长久发展。要是她真和未婚夫分手,成了他的女朋友,道德优势倒转,日后她要是有什么不如意,他就成了罪魁祸首。因此迟迟未见秀妍回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中午秀妍的消息才传过来:我男朋友周末要过来,这两天我们要不还是去你家吧?他几乎是欣喜地应允了。晚间再见秀妍,她妆容精致如常,对昨日之事只字不提,那种如蒙大赦的喜悦早已消退,他又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他的心事本来少有人知,既已向秀妍诉说,此时在她面前便懒于矫饰,言辞明显冷淡下去。而她自然发觉他态度陡变,想到他在风月场里素来游刃有余,也不禁起了疑心。二人感情本不坚牢,如此几日虽未争吵,却更觉疏远。
      一日秀妍坐在床脚刷手机刷到无聊,起身拿喷壶给朱顶红洒水。此前开着的那几朵花已经谢了,新的一朵又含苞待放,她感觉这花就像世上俯拾即是的青春一样,是一种灼灼的永生花。他们关灯时花就像毒蛇吐信,他们开灯时花就像绛珠仙子落泪,见那花墙角独自开得理所当然,她总有一种折断它的冲动。慧樱爱买花但总养死,而泰宇唯一买过的花是送她的玫瑰花。也不知道为什么善养花的不是慧樱而是他。
      阳台又有他近日淘来的灰陶鱼缸,缸壁围绕的灯带是天使光环,缸里的水草或摇曳成帐幔或铺张成地毯,鱼俨然翔游在一个宁静悠远的古中国。泽生背着手俯身看鱼,脸庞沐浴在东西合璧的圣光里,姿态比古中国还古老,神情比天使还天真。有意不接他的话,他也不恼,只是怡然地拈了鱼食喂鱼,似乎那几尾灯鱼比她更有生机。
      他这个人到处是矛盾,到处不协调,像她,更像生活本身。修辞或说想象过剩的生活,就像一颗风花雪月的水晶球,你把手摸上去才会知道那球是树脂的。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只是承认他别有居心就显得自己太可怜。因为虚荣心选择相信他有真心,因为觉得他该有真心所以拿好胜心对待他。有天泽生说晚上有事不能陪她,她十点钟打电话过去,他没有接。她立即赶往他家,使力拍门,惊亮窄狭的楼梯间的白炽灯。
      泽生打开门,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乱,愕然道:“你怎么来了?”
      秀妍不答,绕过他走进房间,先察看客厅,而后是卧室;泽生的床上乱卷着被子,手机跌在枕旁,不过倒没发现宾客光临的痕迹。
      秀妍坐到床上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泽生慢吞吞地走过来,慢慢地说:“我的手机静音了。”
      秀妍伸手道:“给我看。”
      泽生皱眉道:“你怎么和别的女生一样?吃醋,黏人,无理取闹。我本来以为你会很不同。”
      他们交往不过一个来月……秀妍感到自己颤抖起来。
      泽生恍如未见:“说话这么冲,审犯人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谁?”
      秀妍气极,可她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句合情合景的恶言秽语,遂起身摔门而去。她起初走得极快,然而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等待泽生追出来挽留她。
      可他并没有。秀妍在楼下彷徨地盘桓一会,初冬的冷风使她打了一个寒噤,她在那寒冷里再度燃起怒火,飞快地骑车回家了。
      进门后打开手机,泽生的消息已经摆在那: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秀妍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快速打字:你什么意思?
      泽生回:可能这样对你更好。片刻后又说:我感觉我好像偷走了你的勇气。
      秀妍盯住这滑稽的句子,几乎要笑出声,笑意被后知后觉的路途的寒意冷却,遂哭起来了。
      那晚秀妍毛虫一样蜷在床上,空荡的房间里,浓重的黑暗仿佛形成了实体,使她感到窒息。她默默流着眼泪,心中懊悔不已。
      次日清晨,她朝镜子一张,只见双眼肿胀如桃,眼下如卧了一只灰色的蛾。敷粉也遮掩不住那阴翳,只好翻箱倒柜寻出框架眼镜。方形眼镜盒是一具棺木,眼镜架到鼻梁上,世界好像也就有葬礼的重量。出门走在路上,有时觉得路人在打量她、猜度她,有时又觉得他们行色匆匆言笑晏晏,一如往常。恨他们冷漠,怜悯他们不懂爱,嘲笑他们不如她懂爱。回家后秀妍对镜卸妆,溶在化妆棉上的粉膏是凋零的花瓣,眼线液是爬在花瓣上的蜘蛛,而镜子里的人是只在诗句里傲霜的粉褪红残的梅花。她又无法接受自己情感的软弱,冲动之下删光了和泽生的聊天记录。
      然而一个星期后,她在大厦门口碰见他。泽生向她淡淡打了招呼,转身走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他的身影,他瘦得多了。是否因为这关系不能见光,他才选择了离开她呢?他向她坦白了他的恋爱经历,他讲过自己的家人;他毕竟是诚实的。她陷入深深的情感的苦痛里了,终于向慧樱隐晦地提起这件事。慧樱回复惊讶表情,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秀妍回:不是因为泰宇。慧樱迟迟未至的消息像是音乐漏拍。秀妍的心沉下去。她说:我们去Spring Garden吧。

      Spring Garden是她们时常光顾的一家电影主题咖啡店,在经三路。这里在民国时期是繁华的商埠,路边栽种着高大的梧桐。咖啡店是深褐色的木地板,墙壁漆成浅绿色,挂着原木相框,相框里镶嵌了娄烨和王家卫的电影海报。后院有一畦花圃,种了茉莉和蓝雪花,此时花朵早已凋谢,只余枯黄的叶子瑟瑟抖动。店主在白石子地上摆了清水与猫粮,那小院遂成为几只流浪猫来去自如的乐园。
      慧樱任面前的咖啡升腾起袅袅白气,全神贯注在电脑屏幕上,正校正一篇新闻稿。秀妍啜着咖啡,看向云雾里的慧樱。慧樱穿着浅蓝色的呢子大衣,没有化妆,用碎花大肠发圈随意地挽了马尾,戴着她常戴的那对珍珠耳环,安静地坐在那里如水如天,水天一色的意思原来不是寂寥而是清洁。她会怎么看她呢?秀妍踌躇着。
      慧樱的手离开鼠标,她说话了:“泰宇知道吗?”
      秀妍苦笑道:“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慧樱喝一口咖啡,字斟句酌地说:“恋爱的时候遇到了更喜欢的人,那也常见。人的心意一秒钟就能变很多次,这种事哪里说的准呢?以后别再联系,慢慢也就放下了。”
      秀妍忽然明白了,慧樱竟以为他们的关系只是柏拉图式的,她感慨着比她年轻的女孩的天真,和盘托出:“和他相比,我的恋爱经历简单到像张白纸。他有过很多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他大学时经常夜不归宿,高中就没有了初夜。”
      慧樱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只带了一边的蓝牙耳机。她急道:“我本以为他是个于连式的人物,没想到……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我?要是能及时掐断就好了。”
      慧樱对泽生的刻薄使秀妍松了一口气。她顾自说下去:“我甚至想过和泰宇分手。可他大概不会愿意和我结婚的……他说过,我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
      “这种关系本身就是畸形的,玩一玩也就算了,可你还期望着他的真心。”
      秀妍惨笑说:“你也觉得他对我没有真心?”
      “秀妍你糊涂了!他说这样的话,既不尊重你,也不尊重别的女孩。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真心?”
      “可是他放下自己的工作,陪我到凌晨两三点。”
      “这种事朋友也能做到。”
      “真的吗?”
      “当然。朋友之间也可以有爱。”
      秀妍一时无言。她说:“樱是爱我的,对吗?”
      “你的朋友们都是爱你的。”
      “是吗?我以前以为,去爱人是很要紧的事,可现在对于爱都不再相信了。”
      “何必非要纠结爱的定义呢?我感觉与人相处,先要做到尊重理解,而最好的情况是欣赏,这样即使没有了激情,也可以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慧樱没说出口的话是,你知不知道你的痛苦也像是炫耀,你为什么总比我先长大、先变老——她恨她总让她掉队;而秀妍只摩挲着咖啡杯。
      这天是工作日,咖啡馆里人并不多。一只绿眼睛的狸花猫乘虚而入,旗帜一样高举尾巴,大摇大摆向她们走来。慧樱弯腰抚摸猫的脊背,它便顺势跃上慧樱的膝头。
      她向秀妍抬头笑说:“我的猫咪要是这样亲人就好了,那家伙长大了就开始嫌弃我。”
      秀妍便问:“你的猫现在怎样了?”
      “瘦了一圈,好险是治好了。”慧樱叹道,“你想不到现在宠物医院的收费有多贵,治疗猫传腹要吸氧,光这个就花了我三千块。”
      秀妍笑说:“我以为养猫是最省事的,没想到也这么麻烦。”
      “可不是,折腾十多天,一个月工资一下子没了,把我心疼坏了。不过能为一个小生命负责,倒也让人感到愉快。”
      “你已经能为别的生命负责,可我觉得我甚至没办法对自己负责。”
      “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类的生活可比猫的复杂多了。”
      秀妍顿了下道:“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接受这种事。”
      慧樱冷笑道:“是那个男的缺德。要是碰上我他就完了。”
      秀妍的笑染上咖啡的色香味:“我真想生活在你的环境里。”
      “如果你真的打算结婚,泰宇是更好的结婚对象,这是一目了然的。”
      “我知道,”秀妍说,“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一块成长,就像是彼此的家人。”
      慧樱的话使秀妍短暂地冷静下来,可一段时间后,反而加深了她对于他们关系的反刍。
      她想起有几天泽生说牙痛,她陪他去诊所拔了智齿,可后来她患了结膜炎,他却没陪她去医院;彼时不觉如何,现在却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她去找泽生要房门钥匙,果然感到他的态度冷硬了许多。
      这样的言行与慧樱的论断形成照应。他怎么能恶劣到这种程度?她忍不住打电话挑起战争。她激动地数骂着,不由放声大哭,对面的泽生竟没有挂电话,而且哽咽起来。秀妍为这种混沌痛苦不已,却也在痛苦里感到生命鲜活,与慧樱去KTV,她专点大喜大悲的情歌,张扬明媚地唱着笑着。转头再向慧樱倾诉,慧樱起初仍谆谆开导,然而言语如梧桐叶逐渐稀疏。
      慧樱的沉默有如铅灰色的浓云,新年聚会时,美味的羊肉火锅也没能让她重拾谈兴。火锅店人声鼎沸,热气氤氲,秀妍尽量运用她们共享的暗语,可二人的交谈始终徘徊于无聊的话题间,最终反倒是慧樱主动问:“你现在对他还有感觉吗?”
      “大概是淡了些吧。”
      慧樱困惑道:“他很好看吗?”
      秀妍只说:“他和你同岁。我喜欢和你们这样年轻的人待在一起。”
      慧樱笑说:“别乱给自己抬辈分,也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秀妍笑说:“樱可比我小多了,我马上就要三十了。”
      “你的年龄焦虑很重。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可到了公司里,大家都把我当小孩,而后我就发现,在一线城市,三十岁的人也还可以幼稚。”
      这感想对秀妍是早已过时了,她点头道:“现在的人的确成熟得越来越晚了。”
      慧樱怅然道:“有时我在想,假如没有时间的概念,我们会不会活得自在很多?”
      哪有那么简单呢?即使秀妍有关女权主义的毕业论文评了优秀,当她每天晚上摘掉美瞳,在化妆镜里望见自己疲惫的眼光,或对着手机镜头微笑自拍,却清晰地看到眼角的细纹时,她还是不能不屈服于自己爱美的个性,而对时间的流逝感到由衷的恐慌。对于他人的情感纠葛,她满可以轻松地动用理论工具条分缕析,可自己若想依循这些看似正确的话语生活,是多么地难啊!在她为怀疑自己的性魅力消退而辗转反侧的时候,来自异性的爱欲像是一剂助眠药,而当深觉这爱欲的虚无缥缈与不可依靠以后,她几乎像是认命了。然而秀妍只说:“或许吧。可是衰老给人带来的影响是具体的。”
      她们那天很晚才分别,回家时街道拥塞如滩涂。橘黄色的路灯光里,行道树光秃秃的枝丫如同瓷器的冰裂纹,树上挂着的星星灯和月亮灯,与专门穿了漂亮衣服庆祝新年的行人,共同幻化出美丽的天上的街市。
      一对青年男女迎面向秀妍走来,那男人身形很像泽生,可她并不想仔细去辨认。他对她到底有没有过一点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她想起那个滑落了的晚上,她像一个最俗滥的恋爱的人那样,向枕边的情人低语,泽生抚上她的胳膊,轻声说:“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待人要论迹不论心。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
      二人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与秀妍擦肩而过,她在幢幢的人流间望着他们并肩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深重的悲哀。可生命间原本全无干系的两个人,一旦相遇在这世界上,也毕竟会创生出一些美好的瞬间啊……她想到这里,于是又惘然了。
      陌生的人们齐声高喊新年倒计时,金红色的礼花在夜空炸响,无数的爱心气球上升,仿佛要凭空构筑一个巴比伦花园,可终究徒劳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柳絮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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