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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扬州小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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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清晨,是被水汽和喧嚣一同唤醒的。
雾气还没完全散尽,运河上橹声欸乃,码头上力夫们喊着号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空气中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早点摊子蒸腾的热气,以及不知从哪家院落飘出的、若有似无的花香。
城东比较清静的一条街巷口,一个小道士早早支起了摊子。
道士很年轻,约莫二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的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手持一柄半旧不新的拂尘。她身姿挺拔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干净的青布,上面用墨笔画着一个简单的太极八卦图,旁边摆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一个签筒,还有一小叠黄纸朱砂符。布角用石头压着,上书四个还算工整的字:“清虚卜算”。
她面容清秀,眉眼灵动,若非这身道袍,倒更像是个机敏的书生。此刻,她正微眯着眼,看似在打坐养神,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只等待猎物……不,是等待有缘人的猫儿。
“唉,看来今天开张不易啊。”云舒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考虑着要不要换个行当,肚子似乎也跟着应和,轻轻叫了一声。昨天赚的那几个铜板,交了最便宜的客栈房钱,买了几个馒头,此刻已是囊中空空。
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放下“高人”架子吆喝两声,一个穿着绸缎褂子、面色焦灼的富态中年男子,在她摊子前停下了脚步,眼神在那“清虚卜算”四个字上逡巡不去。
云舒眼皮都没抬,心里却乐开了花:肥羊…不,有缘人来了!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拂尘轻轻一摆,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福生无量天尊。这位居士,眉宇含愁,步履带滞,可是心有疑难?”
那男人蹲下身,压低声音:“小道长,您…您真能算得准?”他目光里满是怀疑,却又带着一丝病急乱投医的期盼。
云舒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准与不准,在乎心诚。居士不妨先说事由,若贫道无力化解,分文不取便是。”这话说得漂亮,既抬了身价,又卸了对方心防。
男人搓了搓手,叹气道:“唉,家宅不宁啊!我家里近来总丢些小东西,夜里还总有女子哭声,似是闹鬼,扰得人睡不安生!请过和尚念经,也贴过符,都不顶用!”
云舒心中飞快盘算:闹鬼…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只有做鬼的人。丢些小东西,这倒不像寻常贼偷,反而像是内宅争斗手段,不知道是妻妾还是儿女,求财还是情。她面上适时露出凝重之色,伸出修长的手指:“居士,空口无凭,且写个字来看看。”
男人犹豫了一下,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云舒盯着那字,眉头微蹙,半晌,才轻轻“咦”了一声。
男人顿时紧张起来:“道长,怎么了?”
“居士请看,”云舒用拂尘柄虚点着那个字,“‘安’字,乃女在室下,本是家宅安宁之兆。可您这字写在尘土之上,根基不稳。再看这‘女’字这一笔,绵软无力,隐带滞涩,似是心中有无尽委屈,难以舒展啊。”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对方,“居士家中,近期可有女子,心绪不宁,怨怼难平?”
男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您…您真神了!莫非…莫非是小女…”他话说到一半,又猛地刹住,脸上惊疑不定。
云舒心里立刻有了底。她不再多说,只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天机隐现,却未分明。居士若想根治,还需贫道亲至府上,探查一番根源。”
男子此刻已信了七八分,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只要道长能解决此事,酬金必定丰厚!”
一听“酬金丰厚”四个字,云舒感觉肚子都不那么饿了。她利落地收起摊子上的青布,将家伙事一卷,潇洒地背在身后:“居士,前头带路。”
路上,男子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家情况:"不瞒道长,鄙人刘福全,祖上三代都在扬州经营米粮生意。眼下在城里开着两间米铺,虽比不得那些大商贾,倒也够养家糊口。"
他指着前方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院:"那就是寒舍了。内人走得早,这些年就我和英莲这孩子相依为命。原本指望着给她找个好人家,谁知..."
说话间已到了府门前,只见黑漆大门上挂着"刘宅"的匾额,两侧还贴着一副褪色的对联:"谷满仓廒承祖德,米通南北继宗风"。
刘府坐落于城西,虽不算顶级豪富,却也是殷实人家。三进的院落粉墙黛瓦,庭院收拾得干净整齐,几株晚桂尚有余香。
刘员外直接将云舒引到书房,屏退了下人,亲自为她斟了茶,这才苦着脸道:"道长都看见了,我们刘家就是本分的米商。可自打上月给英莲定了城西张记绸缎庄的亲事,家里就开始不太平了..."
云舒捧着茶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书房内的陈设。书案上整齐地堆着几本账册,其中一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清秀有力,与刘员外略显粗犷的字迹截然不同。
"哦?"云舒轻轻放下茶盏,"那张公子人品不佳?"
“那倒不是,”刘员外摇头,“张家家底丰厚,那孩子我也见过,老实本分,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然也不会定下这门亲事。”
“那令嫒是否愿意?”
“唉,女孩子家,心思古怪,说什么…不愿嫁人!”刘员外一脸难以理解,“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我就她一个女儿,自然也是认真为她打算的。”
云舒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旧淡然:“原来如此。贫道需在府中四处看看,再与令嫒见上一面。”
刘员外自然无有不从。
云舒装模作样地在刘府转悠,手里掐算,目光却锐利如鹰。
在通往刘小姐闺房的小花园,她蹲下身,指尖在泥地上轻轻一抹——几个小巧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有人在此反复徘徊。一丛矮树枝上,挂着几缕几不可见的白色丝絮。
她状似随意地问引路的丫鬟:“姐姐在府上伺候多久了?”
那丫鬟约莫十四五岁,见这道长问话,骄傲地答道:“回道长,三年了。”
“听闻府上小姐与张公子正在议亲?”云舒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把玩。
“是呢!”丫鬟眼睛一亮,随即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似的,“不过那个张公子可配不上我们家小姐!您是没瞧见,上月他来府上做客,连漕粮和市粮都分不清呢!”
云舒配合地露出惊讶的神色:“哦?那张公子确实不太合适。”
“可不是嘛!”小丫鬟说得兴起,“我们家小姐可厉害了!上月米铺对账,王掌柜想在损耗上做手脚,被小姐一眼看穿。小姐当场拿出往年的账册比对,把王掌柜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乖乖补上了八十两银子呢!”
云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故意打趣道:“那依你看,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们家小姐?”
小丫鬟歪着头认真想了想,随即泄气地摇摇头:“要我说,这扬州城可没有能配得上我们家小姐的!那些公子哥儿,不是只会吟诗作对,就是连算盘都不会打。我们小姐可是能把整本《九章算术》倒背如流的人!”
“你这小丫头眼光倒是蛮高的嘛!”云舒忍不住笑了,顺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平安符递给她,“这个送你,挂在房里能安神。”
小丫鬟惊喜地接过,连连道谢。
说话间已到了内院门口,云舒不便自行进入,便与丫鬟道别。她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心里对这位刘小姐已经有了更清晰的印象。
转到厨房附近,恰见一个婆子端着点心往小姐院子去。那婆子约莫五十来岁,步履有些蹒跚。云舒笑着上前搭手:“妈妈辛苦,我正好要去那边,顺路便是。”
那婆子受宠若惊,连连推辞:“哎呦,怎敢劳烦道长!”
“无妨。”云舒稳稳接过食盒,顺势与她并肩而行,“贫道正要往那边去查看风水。妈妈在府上伺候有些年头了吧?”
“可不是嘛!”婆子见这道长和气,话也多了起来,“老奴在刘家二十多年了,是看着小姐长大的。”
云舒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听闻府上近来不太平?夜里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婆子立即压低声音:“可不是么!前几夜老奴起夜,恍惚看见白影在小姐院外一闪...吓得老奴病了两日。”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说来也怪,那日后,小姐就让把她的宵夜都撤了,说是...说是怕胖。可老奴瞧着,小姐这些日子分明清减了不少。”
说话间已到了内院月洞门前,婆子千恩万谢地接过食盒:“有劳道长了,前面就是小姐的院子,老奴自己送去便是。”
望着婆子远去的背影,云舒的唇角微微扬起。脚印、白纱、撤去的宵夜,再加上丫鬟婆子的话,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怕是这位刘小姐在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