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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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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室的灯光冷白如霜,均匀地洒在操作台上,映照着尘埃缓慢浮沉的轨迹。
陆昭夕戴着放大镜,手持细如发丝的修复针,动作稳得像一尊雕塑。
她的指尖感受着下方那幅清代缂丝山水的细微脉络,丝线在她手下仿佛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一点点从磨损与黯淡中复苏原有的华彩。
这是她被封杀前接的最后一个私活。
物主是位老太太,不要博物馆专家的“高标准修复”,只认她陆昭夕的手艺。
“小陆老师,这东西啊,有魂儿。”
交付时,老太太摩挲着焕然一新的缂丝画,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你手稳,心更静,能摸到它的魂儿。”
魂儿?
陆昭夕当时只是礼貌地弯了弯嘴角。
作为受过现代科学体系训练的文物修复师,她更相信材料学、矿物学和精密的操作。
所谓“魂儿”,不过是漫长岁月积淀下的情感印记,一种浪漫化的比喻。
直到现在,她独自一人身处这间借来的、充满樟木和化学试剂气味的老街修复室,那份被业界唾弃的“静”,反而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一个月前,那场堪称灾难的公开修复演示,如同噩梦般重现。
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手中那件堪称国宝的明代珐琅彩瓶,在她进行最后一道清洗工序时,竟毫无征兆地、从内而外地龟裂、瓦解,最终化作一堆黯淡无光的碎片。
没有外力冲击,没有操作失误的记录,它就那样在她手中,“死”去了。
“重大责任事故”、“业界耻辱”、“永不录用”……
冰冷的判词如同冰雹砸下,将她过去五年所有的努力与骄傲,砸得粉碎。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将她的思绪拉回。
是修复针不小心刺破了指腹。
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落在缂丝冰冷的山水间,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她皱了皱眉,摘下放大镜,准备处理。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不是针扎的痛感,而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恸。
仿佛有无数人的哭声、叹息声、绝望的呐喊,顺着那滴血,蛮横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视线开始模糊,修复室的灯光在眼前扭曲、旋转,冷白的色调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吞噬。
她猛地闭上眼,甩了甩头。
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恢复了正常。
灯光依旧冷白,缂丝画卷安静地躺在操作台上。
是太累了吗?还是……压力产生的幻觉?
陆昭夕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
指针重合,恰好指向午夜十二点。
窗外,老街彻底沉睡,连野猫的叫声都听不见。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
然后,她愣住了。
就在老街的尽头,那片常年被阴影笼罩、她以为早已废弃的旧楼区域,此刻,竟亮起了一盏灯。
一盏温暖的、橘黄色的灯。
光芒从一扇古老的雕花木门内透出,安静地,却又无比固执地,驱散了门前的黑暗。
那里……什么时候有了一家店?
不,那感觉不像店铺。
那光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和古老,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时刻,为某个特定的人点亮。
理智告诉她应该忽略,应该回去继续工作,或者干脆蒙头大睡。
但身体却先一步行动。
她套上外套,拿起钥匙,无声地滑入了老街沉沉的夜色里。
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老远,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越靠近那盏灯,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
晚风带来的不再是老街惯有的潮湿霉味,而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旧书卷和淡淡木质香气的气息。
她停在那扇雕花木门前。
没有招牌,没有标识。门楣上方,只悬着一块深色的木匾,空无一字。
是这里了。
那种牵引感更强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触手冰凉如玉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首先涌入感官的,是浩瀚如烟海的书卷气。
那不是图书馆里常见的油墨味,而是千百年时光沉淀下的纸张、墨水、绢帛、乃至竹木混合的气息,醇厚而古老。
眼前是一个无比广阔、挑高极高的空间。
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延伸至视野的尽头。
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竹简,有帛书,有线装古籍,也有皮质封面的西洋典籍,它们并非整齐划一,却自有一种混乱而磅礴的秩序。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这些“书”本身。
它们中的许多,都在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光晕。
有的如萤火,明灭不定;有的如将熄的炭火,只剩一点暗红;有的光晕稳定,却黯淡得像蒙尘的珍珠。
这些无数微弱的光点,汇聚在一起,将整个宏大的空间映照出一种朦胧而神圣的氛围。
这里,是一座图书馆。
一座只存在于午夜,收藏着会发光的“书”的图书馆。
陆昭夕怔在原地,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这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任何科学或常识范畴。
“权限确认。继承者,陆昭夕。”
一个冰冷、清越,如同玉石相击的男声,毫无感情地在空旷的大厅中响起,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
在大厅中央,一张巨大的、看似由无数树根天然缠绕而成的书桌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玄色中式长衫,袖口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
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脸俊美得近乎失真。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一卷竹简,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下。
“你……”
陆昭夕喉咙发干,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人终于放下了竹简,抬眸。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却也极其冰冷的眼睛。
瞳仁是纯粹的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淡漠与审视。
被他注视着,陆昭夕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评估价值的古董。
“谢珩。此地的监察官。”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至于这里,如你所见,是‘守夜人’的图书馆。而你,陆昭夕,是它新任的继承者。”
守夜人?继承者?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天书。
“我不明白……”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会发光的书……”
“它们不是普通的书。”谢珩站起身,绕过书桌,向她走来。
他身量极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它们是‘命书’。每一本,都代表着一项濒临湮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种即将断绝的文明火种。”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
“光晕,代表它此刻的生命力。光灭,则代表这项技艺、这段文明记忆,彻底从世间消失。”
他的语气近乎残酷的平静,“而你,继承者的职责,就是进入这些命书的世界,找到火种将熄的原因,为其续命。”
进入书中的世界?为文明续命?
这太疯狂了!
“为什么是我?”陆昭夕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复师,我甚至……”
甚至刚搞砸了一场至关重要的修复,成了一个被行业抛弃的失败者。
谢珩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但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笑意。
“普通?”
他重复了一遍,那双黑眸锐利地看向她,“能凭借一滴血,就引动‘万民悲恸’共情涟漪的人,可算不上普通。”
陆昭夕瞳孔微缩。
他怎么会知道刚才在修复室发生的事?
“那不是幻觉?”她喃喃。
“那是你的天赋,‘文明共情’。”
谢珩语气淡漠,“你能感知物品背后承载的强烈情感与历史印记。这是成为‘守夜人’的基础,也是你的……诅咒。”
不等她消化这庞大的信息,谢珩已经转过身,朝着书架深处走去。
“跟上。”
他的命令简短而不容置疑。
陆昭夕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好奇心,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被这神秘图书馆和眼前这个男人勾起的探究欲,战胜了恐惧。
谢珩在一排看起来格外古旧、光晕也最为黯淡的书架前停下。
他修长的手指掠过几卷几乎要熄灭的竹简,最终停在了一本……或者说,一册之上。
那并非竹简或纸书,而是一套用皮绳系着的、已经泛黄发黑的皮质影人。
它们静静地躺在书架上,散发出的光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你的第一个任务。”谢珩拿起那册皮影,递到陆昭夕面前。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皮影的瞬间,那微弱的光晕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陇西,‘德盛班’的皮影戏。它的光,快要熄了。”
陆昭夕低头,看着那册承载着一个戏班、一门技艺最后生命的皮影。
皮质粗糙,雕刻的线条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灵动。
恍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悲恸之声,比之前在修复室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绝望。
她能拒绝吗?
谢珩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
“从你推开那扇门起,就没有回头路了,陆昭夕。”
“要么,进去,点亮它。”
“要么,和它一起,沉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