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那册泛黄发黑的皮影递到眼前,距离近得陆昭夕能闻到上面陈旧皮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那微弱如残烛的光晕,在她瞳孔中跳跃,仿佛随时都会“噗”地一声,彻底湮灭。
要么点亮它,要么一同沉入永夜。
谢珩的话冰冷而残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她没有选择。
从她推开那扇门,从她体内那莫名的“共情”能力被引动开始,她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陆昭夕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触碰向那册皮影。
就在她的指尖与粗糙皮质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远比之前在修复室强烈百倍、狂暴千倍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不再是模糊的悲恸,而是具体而微的景象、声音、情感,蛮横地挤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 锵锵的锣鼓声! 喧嚣而热闹,却透着一股子最后的疯狂。
* 雪白的幕布后,灵动的影人正在上演悲欢离合。
* 台下,却只有零星几个昏昏欲睡的看客。
*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唱念,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扼住她的喉咙……
“呃……”她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拽出,投入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
视线里,谢珩那张冷峻的脸、浩瀚的书架、朦胧的光晕全部扭曲、破碎,被撕扯成模糊的光带。
失重感席卷而来。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剧烈的颠簸将陆昭夕从混沌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
不是冬天的冷,而是一种阴湿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潮气。
耳边是富有节奏的“嘎吱”声,身体随着这节奏摇晃着。
她正坐在一辆……驴车里?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些干草。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特有的气味、土腥味,还有一种……熟悉的,皮质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再是现代简洁的衣着,而是换成了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棉袄棉裤,脚上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布鞋。
真的……进来了?
“丫头,醒啦?”一个苍老、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昭夕猛地转头。
驾着驴车的是一个老人,背脊佝偻得像一张弓,头上戴着破旧的棉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
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浑浊中透着一股难以磨灭的执拗。
“您……您是?”陆昭夕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是班主,姓赵,赵德盛。”
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容苦涩,“你这女娃子,昏倒在俺们戏班落脚的土地庙外头,浑身滚烫。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咋一个人在外头?家哩?”
陆昭夕心脏一紧。
土地庙外?昏迷?她迅速整合着信息。
看来,进入“命书”世界,图书馆(或者谢珩)为她自动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一个流落至此、被戏班收留的孤女。
“没……没家了。”她垂下眼,模仿着惊魂未定的模样,低声道。
这并不完全是演戏,刚刚经历的时空转换和情感冲击,让她此刻的脸色必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唉,造孽哟……”赵班主叹了口气,重重咳嗽了几声,不再多问,只是扬了扬手里磨损严重的鞭子,轻轻抽在拉车的老驴身上。
陆昭夕悄悄打量着四周。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黎明,又像是黄昏。
土路崎岖不平,两旁是荒芜的田地和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远处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属于乱世的凋敝气息。
这就是……皮影戏“命书”里的世界?民国?还是某个类似的动荡年代?
她的目光落回驴车上。
除了她和赵班主,车上还堆着几个破旧的木箱,箱子上用红漆模糊地写着“德盛班”三个字。
那股熟悉的皮质和颜料味,正是从这些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班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轻声问。
“去前头的柳林镇,唱最后一场。”
赵班主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唱完……这‘德盛班’,也就散伙喽。”
最后一场。散伙。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扎在陆昭夕心上。
她瞬间联想到了那册命书上微弱得即将熄灭的光晕。
这就是火种将熄的原因?戏班维持不下去,传承断绝?
“为什么……要散伙?”她试探着问。
赵班主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昭夕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驴车在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没人看喽。”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年轻的后生,都爱瞧那西洋镜、留声机。咱们这老掉牙的玩意儿,费嗓子费手费皮子,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出,谁还乐意听?”
他的话语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时代洪流抛弃后的麻木与认命。
“班主,柳林镇到了!”前面赶车的一个半大小子回头喊道。
陆昭夕抬头望去。
所谓的柳林镇,不过是一个稍大些的村落,土墙围拢,镇口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个牌坊,早已褪色破败。
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店铺,行人寥寥,面有菜色,眼神麻木。
戏班在一个还算宽敞的土广场停了下来。
几个人开始默默地卸车,搭建简陋的戏台——其实就是用几根竹竿撑起一块洗得发白的幕布。
陆昭夕也上前帮忙。
她注意到,整个戏班加上赵班主,一共也只有五个人。
一个负责敲锣打鼓的跛脚老汉,一个沉默寡言负责整理影箱的中年人,一个半大的小子,还有赵班主。以及,刚刚加入的,她。
人手严重不足,气氛死气沉沉。
“丫头,会唱不?不会唱,帮着打打下手,收拾家伙也行。”赵班主对她说道,并没抱什么希望。
陆昭夕摇了摇头。唱戏她不会,但……
“班主,我能看看皮影吗?”她提出了请求。
她的“共情”天赋,或许能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赵班主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指了指那个打开的影箱。
陆昭夕走过去,蹲下身。
箱子里,一个个皮影被仔细地分隔存放着。
生旦净末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雕工精细,色彩斑斓,即便蒙上了岁月的尘埃,依旧能看出制作时的匠心独运。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的英雄。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向一个“武松”的影人。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细腻。
没有预想中汹涌的情感洪流,只有一些断续的、模糊的片段——
* 油灯下,赵班主布满老茧的手,正在一丝不苟地雕刻、上色。眼神专注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
* 戏台上,这个“武松”正在打虎,动作虎虎生风,引来台下满堂喝彩。
* 一个年轻些的、面容模糊的男子,正在跟着赵班主学习操控影人,手法生涩却认真……
这些片段温暖而鲜活,带着手艺人的热爱与荣光。
但很快,这些温暖的画面被更阴冷的景象覆盖——
* 台下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卷着落叶。
* 赵班主剧烈的咳嗽声。
* 那个学习操控影人的年轻男子,背起行囊,决绝离开的背影……
* 最后,是无边无际的、如同实质的黑暗与绝望,缠绕着每一个皮影,如同跗骨之蛆。
陆昭夕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她明白了。
“德盛班”的困境,不仅仅是时代变迁、观众流失。
还有内部的问题——传承无人,班主年老力衰,弟子离去。
而最深层的,是那种被抛弃、被遗忘,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的……绝望。
这种绝望情绪如此浓烈,几乎化成了实质,正在一点点吞噬这些皮影最后的“生命”。
“怎么样,丫头,俺这些老伙计,还行吧?”
赵班主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看着箱子里的皮影,眼神复杂,有骄傲,更有深沉的悲哀。
“它们……很美。”陆昭夕由衷地说。
这不是恭维,是来自一个文物修复师的专业鉴赏。
赵班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但很快又湮灭在愁苦里。
“美有啥用,填不饱肚子,留不住人。”
夜幕渐渐降临。
戏台前,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观众,多是些老人和孩子,眼神好奇又茫然。
锣鼓敲响,演出开始。
赵班主亲自上场,既是操控者,也是唯一的唱腔。
苍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铿锵的锣鼓,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
幕布上,皮影翻飞,演绎着古老的英雄故事。
陆昭夕站在台侧,看着这一切。
她能感觉到,随着演出进行,那些皮影上附着的绝望情绪,似乎……减弱了一点点?
尤其是在某个精彩的动作瞬间,引来台下孩子们一声低低的惊呼时,那操控着的“赵云”影人,光晕(虽然她在此界肉眼看不见,但能感知到那种“生命力”)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丝。
是了!表演!被观看,被认可,被需要!
这才是皮影戏存在的意义,是维持它“生命”的根本!
然而,这点细微的波动,很快就被更庞大的绝望感压了下去。
观众太少了,反应太冷淡了。
赵班主的唱腔也开始力不从心,带着剧烈的咳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砰!”一声巨响,不是锣鼓声,而是来自场外!
几个穿着杂乱号服、歪戴着帽子、拎着老式步枪的兵痞,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一脚就踹翻了旁边摆放锣鼓的架子!
“妈的,吵死人了!谁准你们在这儿唱戏的?交钱了吗?”横肉兵痞唾沫横飞地吼道。
有限的几个观众吓得一哄而散。
戏,戛然而止。
幕布后的赵班主,唱腔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其他戏班成员也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陆昭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乱世的危机,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降临了。
“军……军爷,行行好,我们这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赵班主颤巍巍地上前,试图说情。
“少废话!拿钱来!”
横肉兵痞不耐烦地一挥手,目光淫邪地扫过戏班简陋的行李,最后,落在了那个打开的、装着精美皮影的箱子上。
“哟,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看着倒挺稀奇……”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抓箱子里那个最鲜艳的“旦角”影人。
“不要!”赵班主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仿佛对方要夺走的是他的命根子。
陆昭夕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不行!这些皮影是“命书”的核心,是文明的火种!绝不能被这样毁掉!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身体却先于思考动了起来,一步上前,想要拦住那只脏手。
“滚开!臭娘们!”横肉兵痞见有人阻拦,怒从心起,抬手就朝着陆昭夕狠狠推搡过来!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股腥风。
陆昭夕毫不怀疑,若是被推实了,自己这单薄的身子骨恐怕当场就要受伤。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预想中的冲击并未到来。
反而是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刺破空气的“嗤”声。
紧接着,是那个兵痞杀猪般的惨嚎:“啊——我的手!”
陆昭夕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横肉兵痞捂着自己的手腕,痛得龇牙咧嘴,而他刚才伸向皮影的那只手上,赫然插着一根……筷子?
不,不是普通的筷子。
那是一根通体漆黑、材质非木非金属的细长物件,更像是一根造型古朴的簪子或者……判官笔?
它精准地刺穿了兵痞的手掌,鲜血正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陆昭夕霍然转头,看向驴车阴影处。
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个人。
依旧是那身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玄色长衫,墨发垂肩,身姿挺拔如松。
谢珩就那样随意地靠坐在车辕上,一条腿曲起,手搭在膝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弹出那根“筷子”的余韵。
他甚至没有看那群吓傻了的兵痞,淡漠的目光越过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陆昭夕身上。
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她刚才那鲁莽行为的价值。
周遭的喧嚣、兵痞的惨嚎、戏班成员的惊恐,仿佛都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凝固,只剩下那根黑色“长筷”尾端,一滴鲜血,正缓缓地、滴落在尘土里。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