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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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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再次被时空的洪流裹挟,这一次,陆昭夕有了准备。
她没有再被那些汹涌的悲欢情绪彻底淹没,而是像谢珩教导的那样——观察,梳理,剥离。
当双脚重新踏上实地,鼻腔里涌入的不再是图书馆那清冷的书卷气,而是另一种更具体、更浓烈的气味。
**潮湿的霉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还有……若有若无的中药苦味。**
她睁开眼。
还是那条破败的土路,还是那辆熟悉的驴车,但景象已然不同。
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路旁那些低矮的土坯房。
风很大,卷起尘土和枯草,打在人脸上生疼。
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种比上次更压抑、更恐慌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柳林镇。
时间果然不同了。而且,绝非往好的方向变化。
“丫头,你醒得正好,帮俺看着点火。”赵班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沙哑,还带着止不住的咳嗽。
陆昭夕转头,心下一沉。
老人蜷缩在驴车旁一个勉强能避风的墙角下,身上裹着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短短时日不见,竟像是老了十岁。
他面前用几块砖头搭了个简陋的灶,上面架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罐子里黑褐色的药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浓重的苦味。
“班主,您这是……”陆昭夕快步走过去,想接过他手里那根用来拨弄柴火的细树枝。
“老毛病了,咳咳……不碍事。”赵班主摆了摆手,却因为动作牵动气管,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佝偻得像只虾米,半天喘不上气。
陆昭夕连忙蹲下身,轻轻拍抚他的背。
隔着单薄的棉袄,她能清晰感觉到老人嶙峋的脊骨和剧烈的颤抖。
共情能力让她无需刻意发动,便能感受到从老人身上弥漫开的、混合着病痛、担忧和一种更深沉无助的灰败情绪。
“其他人呢?”陆昭夕环顾四周,发现戏班的人少了很多。
只有那个敲锣的跛脚老汉还在不远处默默整理着箱子,那个半大小子不见了踪影。
“走啦,”赵班主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声音微弱,“前几日镇子上过了兵,拉壮丁……铁头那孩子,机灵,跑得快,躲山里去了。剩下两个,家里婆娘娃娃要吃饭,看咱这班子实在没活路,也……另谋生路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让人心酸。
那是一种认命后的麻木,连失望都显得奢侈。
德盛班,这个曾经或许也有过辉煌的戏班,如今只剩下一个病重的老人,一个残疾的老汉,和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她。
风雨飘摇,星火将熄。
“药快好了,您先喝药。”陆昭夕压下心头的沉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能做的事情上。
她小心地将滚烫的药汁倒进一个破碗里,吹凉了些,递给赵班主。
老人接过碗,枯瘦的手指颤抖着。
他没有立刻喝,浑浊的眼睛望着碗里晃动的黑色药汁,忽然轻声说:“丫头,你上次带来的那位先生……是位有大本事的人吧?”
陆昭夕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俺知道,他不一般。”
赵班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天他看那些皮影的眼神……不一样。不是看玩意儿,是看……看老朋友。还有你,丫头,你摸皮影的时候,那眼神,俺也见过,只有真正爱它、懂它的人,才有那种眼神。”
陆昭夕心中震动。
这些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手艺人,或许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的直觉和对“魂”的感知,往往敏锐得惊人。
“可惜啊,”赵班主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整张脸皱成一团,“再有本事的先生,也救不了一个也活不下去的戏班啊。”
“班主,您别这么说。”陆昭夕接过空碗,语气坚定,“戏班还在,您还在,皮影还在,就还有希望。”
“希望?”
赵班主喃喃重复,目光投向那几个沉默的影箱,眼神复杂,“希望在哪呢?没人听,没人看,没人学。等俺这两眼一闭,这些老伙计……”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喘息着道,“就得跟着俺一块儿,进棺材喽。”
绝望如同实质的阴云,再次笼罩下来,甚至比上次那“掠火者”的污染印记更加顽固,因为它源于现实,源于人心深处对未来的彻底失望。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和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镇口的死寂。
几辆比驴车气派得多的、带着篷子的骡车停在了不远处。
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体面短褂的人,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戴着圆眼镜、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
他们打量着这片荒凉的土广场,目光最后落在了赵班主和那堆皮影箱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
赵班主挣扎着想站起来,陆昭夕扶了他一把。
“哪位是‘德盛班’的赵班主?”账房先生走上前,语气还算客气,但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很明显。
“老汉就是。”赵班主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我家老爷,是县里的周会长,喜好收集些民间古拙玩意儿,尤其爱听个曲儿看个戏。”账房先生慢条斯理地说,“听闻你们这皮影戏班子有些年头了,唱得不错,特意让我来请。”
“请?”赵班主一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光,但很快又被警惕取代,“不知周会长想怎么个请法?是要我们去府上唱堂会?”
“堂会自然是要唱的。”账房先生推了推眼镜,“不过,我们老爷的意思,是连人带家伙事儿,一并请回去。以后,你们‘德盛班’就专为周府唱戏。管吃管住,按月发些工钱,总好过在这破地方,风吹雨打,朝不保夕。”
条件听起来,对于此刻濒临绝境的德盛班来说,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连旁边一直沉默的跛脚老汉都抬起了头,眼中有了些活气。
赵班主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是病的,而是激动。
但他毕竟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江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谨慎地问:“周会长厚爱,老汉感激不尽。只是……不知这‘一并请回去’,是个什么章程?这些皮影家伙,是俺们吃饭的家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这个好说。”账房先生似乎早有准备,“我们老爷是爱惜东西的人。这些皮影,老爷出钱买下,也算给你们一笔安家的费用。以后在府里,东西还是给你们用着,但归属嘛,自然就是周府库房里的物件了。你们只管安心唱戏便是。”
买下?
陆昭夕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
这位周会长,要的不是请一个戏班,而是要“收藏”这门技艺,把这些承载着百年传承与无数故事的皮影,变成他私人库房里的一件“古拙玩意儿”。
戏班的人,或许会得到温饱,但皮影的灵魂——那自由生长于民间、与普通百姓悲欢相通的血脉,将被彻底掐断,关进高门大院的精致牢笼里。
这不是拯救,这是一种更精致、更体面的……湮灭。
它能短暂地延续“形”,却会加速“神”的死亡。
当皮影变成富豪的私藏,它便失去了在广阔民间呼吸、演变、与时代对话的可能。
这与“掠火者”抽取文明能量,在某种意义上,何其相似!
“班主,不能答应。”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并非陆昭夕,而是来自驴车后方阴影处。
陆昭夕和赵班主同时转头。
谢珩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玄衣,与这个灰扑扑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那个账房先生,目光落在赵班主脸上,那双深邃的黑眸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挣扎。
“这位是?”账房先生皱了皱眉,对谢珩的出现和插话明显不悦。
“故交。”谢珩言简意赅,他走向赵班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赵班主,皮影之魂,在于江湖之远,在于烟火人间。高墙之内,锦衣玉食,养得了匠人,养不活匠魂。你可想清楚了?”
赵班主浑身一震,看向谢珩,又看看那几个沉默的皮影箱,眼中激烈地挣扎着。
一边是现实残酷的生存压力,是病痛的身体和离散的伙计,是触手可及的温饱;另一边,是谢珩口中那虚无缥缈却重如千钧的“匠魂”。
账房先生脸色沉了下来:“这位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老爷是给条活路,难道让赵班主拖着病体,在这兵荒马乱里饿死、病死,才算保住了‘匠魂’?皮影再好,能当饭吃吗?”
这话现实而残酷,像一把刀子,捅破了所有情怀的泡沫。
陆昭夕看到赵班主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是啊,活着,才是最基本的前提。如果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匠魂,什么传承?
就在这时,镇子另一头忽然传来喧哗和哭喊声,似乎还夹杂着呵斥和砸东西的动静。几缕黑烟冒了起来。
“怎么回事?”账房先生身边的一个随从张望道。
跛脚老汉一瘸一拐地往那边快走几步,脸色大变地回头:“是……是上次那群兵痞!他们又来了!在抢前街杂货铺!”
气氛瞬间紧绷。
账房先生和他的随从们脸上也露出了惊慌之色,显然不想惹麻烦。
而赵班主,在听到“兵痞”二字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那是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
他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现实的狰狞獠牙,再次毫不留情地撕咬过来。
在生存威胁面前,一切关于“匠魂”的讨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陆昭夕的心揪紧了。她看向谢珩。
谢珩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黑眸,比平时更加幽深。
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做些什么。
但就在这一刹那,陆昭夕清晰地看到,谢珩掩在袖中的左手,指尖那抹近乎透明的苍白,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他周身的空间,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稳定的涟漪。
他不能!至少,不能再轻易动用力量!陆昭夕脑中警铃大作。
几乎是本能地,她抢在谢珩之前,一步跨出,挡在了赵班主和账房先生之间,面向骚乱传来的方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意外的清晰和镇定:
“班主,您信我吗?”
赵班主抬起昏黄的眼,看着这个来历不明却眼神清澈坚定的姑娘。
陆昭夕回头,对他,也像是对着那几箱皮影,一字一句地说:
“皮影的魂,是人给的。有人记得,有人想看,有人愿意为它哭、为它笑,它就有魂。”
“我们不去高墙里。”
“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个……愿意真正看它的人。”
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过,远处混乱的声响与近处压抑的寂静形成残酷的对比。
少女单薄的身影站在风里,身后是病重的老人,沉默的皮影,和一个力量似乎并不稳定的神秘男人。
前路未卜,风雨如晦。
但那句“等一个愿意真正看它的人”,却像一粒极其微弱的火星,倔强地,飘摇在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