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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侍君侧】 ...

  •   魔宫的洗衣房设在背阴的一处偏殿,终年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与皂角的清香。
      易逢被侍女长毫不客气地推搡进来,正对上一桶衣物,以及几块棱角分明的洗衣板。

      “君上的衣物皆在此处,今日之内,务必洗净晾好。”侍女长语气冷硬,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真不知君上看上你哪点,一个仙界的细作,也配近身侍奉?哼,先从最基础的做起吧!”
      说完,她甩袖离去。

      易逢沉默地站在原地。
      洗衣……是何术法?
      在仙界,除尘净衣据说都交由水系的打杂弟子。

      她看着桶中那些色彩斑斓的衣衫,闭上眼,脑海中飞快掠过幼时偶然瞥见的画面——溪边妇人,将衣物浸水,置于板上,用力揉搓。
      她福至心灵。

      易逢依样画瓢,拎起一件赤红纱衣,将其浸入清水,铺在坚硬的洗衣板上,拿起皂角,均匀涂抹在其上。然后——
      运起她挥剑练了二十年的力道,开始揉搓。

      “刺啦——”
      一声清晰的脆响,在空旷的洗衣房里格外刺耳。

      易逢动作一顿,低头看去。那件精致的红纱,心口位置赫然破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洞,边缘参差不齐。
      她眸光颤动,看了看破洞,又抬起自己的手,与它沉默地对视。
      ……手,你怎么回事?没叫你用力。
      ……人,我可没有用力。是衣物的问题!太过脆弱了!

      她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恢复了沉着。
      不,应当不是衣物的问题。是她不擅长此法。

      心念电转间,她已有了决断。不会手洗,很正常。但,她有自己的方法。
      指尖微抬,寒意凝聚。两块厚逾半尺的坚冰凭空凝结,稳稳悬于桶上。
      她拉起第二件丝衣,将其平展,然后——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两块坚冰一上一下,将那布料牢牢夹在中间。紧接着,易逢意念驱动,两块冰开始以均匀的速度,冷酷地摩擦起来。
      冰屑与皂沫齐飞,寒气与水汽共舞。

      “刺啦——”
      “呲啦——”
      “嗤——”

      易逢捏紧了眉心。不,她每一次都有仔细调整,换了好几种方法,可是为何……
      她仰目看向旁边晾晒架上,飘飘扬扬地挂起的七八件战利品。
      每一件都破损得极具创意,有的开了天窗,有的断了衣袖,有的下摆被冰刃刮成了凄惨的流苏。
      它们沐浴在日光下迎风招展,风吹过破洞,发出如泣如诉的悲鸣,让易逢竟然隐隐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易逢:…………
      让她做侍女,就是为了羞辱她吗?
      或许吧。不过反正,这些都只是死亡之前的无聊过程。

      ————

      池焰终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事务,心血来潮,打算关怀一下小天枢的劳改生涯。
      她揣着看笑话和找乐子的心思,溜溜达达闲适地踱步到洗衣房外,嘴里还哼着愉悦的小曲。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高阶幻术。

      她那件……她那件最爱的、用北域冰蚕丝织就、水火不侵的赤焰纱衣,胸口怎么破了个大洞?!
      她那件魔尊加冕时穿的、镶嵌了九百九十九片魔蛟鳞片、象征无上权柄的礼袍,袖子怎么少了一只?!
      她那件价值连城、金线镶边的墨缎长裙……下摆怎么裁成了流苏?!

      晾衣架上,她那些心肝宝贝们一见她,飘得更起劲了,仿佛在对她控诉着洗衣之人的暴行。

      池焰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热血直冲头顶,猛地向后踉跄一步。
      “君上!君上您怎么了?!”紧随其后的侍女长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

      池焰捂住心口,那里传来真实的绞痛。
      她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顺过劲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那惨不忍睹的晾衣架,每指一件,声音就抖一分:
      “那件……是我最喜欢的……常穿的……那件,是我加冕穿的……意义非凡……那件,能买下半座城……”

      她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罪魁祸首身上。
      易逢还站在晾衣杆旁,呆呆地望着那些衣服,脸上看不见半分悔恨。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发动了一场针对池焰衣橱的,惨无人道的打击。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池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挣脱侍女长的搀扶,一步步走到易逢面前。
      “我问你,”她灿烂的笑容如同五月朝霞,声音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易逢抿紧淡色的唇,迫于契约的力量无法沉默。她冷着脸,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不小心的。”

      池焰怒极反笑,“你还有理了?!你们仙界都是这么做事的?”
      易逢被她的眼神烫得往后一缩,侧过眼睛,“我尽力了。”

      池焰深呼吸、再呼吸。“那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易逢这才抬起眼,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光芒。
      她从善如流道:
      “那就杀了我吧。”

      池焰被她这句话噎得又是一口气没上来,再次被惊慌失措的侍女长扶住。她扶着额角,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呵……呵呵……杀了你?”她抬起眼,眼底熊熊燃烧着光,“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称心如意吗?易逢,你未免想得太美了!”

      侍女长惊恐地看着她:“君上,您……?”
      池焰猛地直起身,抬手抹去笑出来的眼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把她、给我调回寝殿做贴身侍女!”

      “她不爱干什么,我就偏要她干什么!从明日开始,端茶递水、研墨铺床、更衣梳头——一件都不准落下!”
      她紧紧盯着易逢那双终于因意外而微微睁大的眸子,带着恶意笑得越发畅快。

      “还有!”她指向那堆破布,“让她把这些全部一针一线自己补好!”
      “补不好——”池焰凑近易逢,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满是恶劣的威胁,“我就把它们全都挂到城墙上,就说是仙界天枢大人洗出来的衣服,让大家好好欣赏欣赏!”

      语毕,她看着易逢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心头的郁气总算散了些许。
      池焰冷哼一声,拉着已然石化的易逢就往自己的寝殿走。

      ————

      魔宫书房内。
      池焰斜倚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宽大座椅里,手边堆着高高的魔宗卷宗,看似在专注批阅,眼角余光却始终锁着那个一身素白的身影。

      “茶。”池焰头也不抬,淡淡吩咐。
      易逢沉默地走上前,拿起墨玉茶壶。她的手很稳,但她从没有做过这件事,壶口的角度微微偏移。
      滚烫的茶水溢出了杯沿,溅了几滴在池焰的手背上,被易逢指尖应激放出的寒气凝结成了水滴状的冰雕。
      池焰“嘶”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缩手,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易逢皱着眉头看着池焰的姿势,不明所以,细细思索良久终于明悟过来。她取出自己的手帕,俯身替池焰擦拭。
      指尖隔着丝帕,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

      “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池焰突然猝不及防地翻过手掌,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顺坡上驴地按住易逢蜷缩的手指,查看起她的袖口。
      “现在可是深冬,你——”池焰恼道,“就穿两件,怎么不冻死你!”

      “我不冷。”易逢发力试图抽回手,宣告道。
      “你手都冰成这样了还不冷!”池焰不轻不重在脑袋上打了一下,“去再加两件里衣!”
      易逢捂着被打的地方。那里并不疼,但是有着奇怪的酥麻感。
      她不情不愿地应声:“哦。”

      她正换着衣服,池焰在外头含着笑意喊道:
      “换完,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易逢的动作一顿。
      她越来越搞不懂池焰了。

      当晚,池焰在一间充满异域风情的暖阁内设宴。
      长桌上铺着色彩浓艳的织金毯,摆满了西域佳肴:烤得焦香金嫩的羔羊腿,晶莹剔透的葡萄,金黄的馕饼,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肉香与香料味。

      池焰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赤红罗裙,慵懒地倚着软垫,看着被带来的易逢。
      她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神情清冷,与这热烈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别光看着呀,快喝喝看,”池焰笑眯眯地催促,晃了晃手中玻璃杯里那深邃如宝石的红色液体,“这个可好喝了,新酿的,我敢打赌,你们仙界没有这个。”
      易逢凝视着杯中那猩红色的液体,良久问道:“能换成清水吗?”

      池焰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恼了,放下杯子:“不能!”
      易逢抿了抿唇,斩钉截铁道:“我不喝人血。”

      “噗——”池焰差点被呛到,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巴掌拍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
      “……我就知道!”她叫出声来,“这不是人血!也不是任何动物的血!这是葡、萄、汁!”
      她酒杯里的液体摇晃着,折射出迷离的灯光:“很甜!很好喝!快尝尝看!”

      易逢沉默了。不是说魔女池焰最爱饮用童男童女鲜血吗?
      她再次看向那杯液体,迟疑地举起杯子,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确实没有血腥气,只有纯粹的果甜香。

      在池焰灼灼的目光下,她终于将杯沿贴上唇畔,极其克制地浅酌了一口。
      “如何?”池焰立刻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期待着她的反应。

      然而,易逢的反应却很简单,不,是过分简单了。
      她修长的眉毛轻轻蹙了起来,似乎在仔细揣摩那一口的口感。半晌,她放下杯子,评价道:

      “太甜了。”

      “……”池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就这?
      她并不气馁,切下一羔羊肉,直接用银叉递到了易逢的唇边,强势地笑道:“尝尝看。”

      易逢的视线在近在咫尺的食物、和池焰那双不容拒绝的眼睛之间逡巡,最后,她迟疑地张开嘴,极快地用齿尖衔走了肉。
      “如何?”池焰再度发问。
      易逢细嚼慢咽,然后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给出了第二份品鉴报告:

      “太咸了。”

      池焰:“……”
      她看着对面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了上来,混合着挫败、荒谬和好笑。

      她扶住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
      “易逢啊易逢,”她摇着头,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人……还真是……”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可笑着笑着,她的目光落在易逢那双过于干净、也过于空洞的琥珀眼眸上。
      ——这个仙界的天枢,这个被无数人敬畏或憎恨的存在,好像……从未有过,品味人间烟火的能力。
      有人把她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抽走了。

      池焰的笑声停了。她忽然“啪”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体前倾,隔着满桌佳肴,目光炯炯地锁住易逢:
      “易逢,以后路还长的很。你就等着瞧好吧!”

      ————

      宴席的余韵,擦不去抹不掉,溶解在止水居每一寸空气里。
      时刻已到,蒲团静待,什么都没有改变。易逢闭上眼,试图让心神沉入那片熟悉的永恒的寂静。
      可今夜,那寂静却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先是舌尖。那甜并未随宴席散去,反而在空旷的安静里变得清晰起来,隐隐约约,勾着喉咙。
      紧接着,是咸,还有香料的微辛,交织着徘徊在她的唇畔。

      她微微蹙了下眉,感到困惑。
      她本不应该沉溺于这样无用的感官放纵。

      然后,静水生澜。
      透过摇曳的酒杯,池焰那双总是漫不经心、此刻却专注得有些烫人的赤瞳;
      她拍案而起时,宽松的红罗裙摆在身下如花一样绽放开来;
      她倾身向前,隔着满桌佳肴掷来笑语时,唇角扬起的、带着三分恼火七分兴味的笑——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固执地无法消退地,一遍遍回放着。

      还有没头没尾不明不白的那句话——
      “你等着瞧好吧!”

      易逢的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拍。
      她发现自己正在期待着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

      清晰的悸动从心口悄然蔓延开来,砰砰,砰砰,砰砰——
      仿佛二十年来蒙在感官、蒙在心田上的一层薄纱,被今夜过于浓烈的滋味、过于鲜明的注视引诱,掀起了一角。

      原来,甜是这样。咸是这样。
      原来,被人那样注视着、关心着,是这样的感觉。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千里的冰层无声地消融塌陷。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有些东西,尝过,见过,体验过,渴望过,便再也回不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17.【侍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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