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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喜烛照煞 ...


  •   一轮残月被翻滚的乌云彻底吞噬。

      靖王府门前两盏大红的灯笼在夜风中剧烈摇晃,将廊下张贴的硕大“囍”字映照得明明灭灭。光影交错间,宛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韩明雅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

      眼前是晃动的珍珠流苏,身上繁复层叠的织金嫁衣沉得让她喘不过气。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恐慌和不甘,疯狂涌入脑海:

      她是钦天监韩家旁支的孤女,父母早亡,在族中如同透明人般存在。

      只因半月前,族中长老联手起卦,算出她命格“水润天木,生机暗藏”。正合了五行调理、滋养本源之道,是能为久病缠身、药石罔效的靖王萧灵昀冲喜续命的唯一人选。

      于是,她便被从江南老宅强行绑来京城,塞进了这顶花轿。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鼓乐喧天。

      死寂的夜色中,只有王府那两扇缓缓开启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朱漆大门。

      王府管家周顺垂手立在轿外:“王妃,王府已到,请下轿行沐恩礼。”

      所谓的沐恩礼,便是站在阴风阵阵的庭院中央,由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用柳枝蘸取所谓的月华露——实则是收集的雨水混着几味性寒的草药,冰冷地洒在她的头顶、肩颈和双手。

      美其名曰涤荡尘垢,纳福迎祥。

      寒气直透骨髓。韩明雅忍不住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只见夜空如墨,星子晦暗,那轮残月被乌云彻底吞没,不透一丝光晕。

      太阴失度,九紫离火暗昧,破军吞月,大凶之兆!

      她心头猛地一沉,不明白风水世家的韩家为何会在凶日嫁女冲喜。

      仪式在压抑中草草结束。她被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新房锦瑟阁。

      路径幽深,廊回路转,尽管意识尚且混沌,但某种本能让她下意识地观察着王府的布局。

      亭台楼阁的走向,假山流水的方位……隐隐然竟勾勒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格局。

      就在她途经花园,目光扫过西北角那口隐在阴影中的古井时,心头莫名一跳。

      那井口石栏布满滑腻的青苔,井水幽深,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地脉阴煞透土而出。

      “王妃,请快些,新房就在前面。”引路的婆子催促道。

      韩明雅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不安,跟着婆子步入锦瑟阁。

      阁内红烛高烧,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无人久住的阴冷潮气。

      她刚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褥的床边坐下,沉重的盖头尚未掀起,门外便陡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利的、破了音的惊呼和哭喊,撕裂了夜的宁静。

      “不好了!死人了!揽月阁的苏侧妃失足落井了!”

      这一声让整个王府后院瞬间炸开了锅。人声、脚步声、器皿碰撞声纷至沓来。

      韩明雅作为新入府的王妃,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几乎是被人半推半搡地带到了那口令她不安的古井旁。

      井水泛着幽暗的光,侧妃苏氏已被下人七手八脚地捞起,平放在井边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浑身湿透,薄薄的夏衫紧紧贴在早已僵直的躯体上,面容惨白浮肿,双目圆睁,瞳孔中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右手五指竟紧紧攥着一块明红色织金布料。

      那明丽的色泽与独特的缠枝莲纹样,分明源自韩明雅身上所穿的嫁衣。

      “王妃!王妃您为何要如此狠心啊!”苏侧妃的贴身丫鬟春杏猛地扑到韩明雅脚边,涕泪横流,声音凄厉。

      “方才娘娘心中郁结,说想出来走走散心,路过锦瑟阁外那丛湘妃竹时,恰遇王妃您站在院门处。不过言语间争执了几句,您为何就要下此毒手,将娘娘推入井中啊!”

      人证、物证俱全,逻辑似乎严丝合缝。

      周遭所有仆役、婆子、侍卫的目光瞬间密密麻麻地像钉子一样钉在韩明雅身上,充满了怀疑、惊惧,以及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隐秘快意。

      大管家周顺面色凝重如水,上前一步:“王妃娘娘,苏侧妃薨逝,此事关系重大。老奴已禀明王爷”话语间的意思很清楚,她这个新婚夜便涉嫌杀人的王妃,凶多吉少。

      韩明雅心知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死局。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从最初的震惊与源自原主的恐慌中强行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周遭那些几乎要将她凌迟的目光,脑中飞速运转。

      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那口透着不祥的古井,再定格在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春杏脸上,最后落在自己嫁衣袖口那处刺目的缺失上。

      “你说,我与苏侧妃是在锦瑟阁外,那丛湘妃竹旁发生的争执?”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因极致的冷静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是!千真万确!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丛竹子边上!" 春杏抬起头,泪眼婆娑,语气却异常斩钉截铁。

      韩明雅不再看她,转而面向周顺,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周管家,可否劳烦取一盏更明亮些的灯来?”

      周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挥了挥手。很快,一盏明亮的羊角灯被送到韩明雅手中。

      韩明雅举灯,步履沉稳地走向那丛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斑痕点点的湘妃竹。

      她蹲下身,将灯光尽可能贴近地面,仔细检视泥土和散落的竹叶,不放过任何一寸。

      片刻后,她直起身,面向众人,清亮的声音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夜里清晰地传开:"你在撒谎。"

      她先是指向地面,灯光将她手指的影子拉得修长:“诸位请看,此处土壤因靠近水源,甚是湿润松软。若真在此处发生激烈争执、推搡,以致嫁衣都被撕裂,地上必会留下凌乱交错、深浅不一的脚印,周遭这些脆嫩的竹叶也定然被践踏得狼藉不堪。可眼下。”

      她移动灯光,照亮更大范围,“除了我等方才走来所留下的新鲜足迹,此地泥土平整,竹叶完好,并无任何争斗痕迹。”

      春杏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眼神开始慌乱地游移,嘴唇嗫嚅着:“或、或许是奴婢当时惊吓过度,记错了争执的具体位置。”

      “位置可以记错,”韩明雅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声音陡然转厉,步步紧逼,“但这布料的破口做不得假。”

      她快步走回,从周顺手中近乎夺过那角作为证物的布料,就着灯光高高举起,“诸位请看,这边缘如此整齐平滑,分明是被人用剪刀精心裁剪而下。哪里有一丝一毫被撕扯的毛躁与参差?这分明是有人提前备下,刻意塞入苏侧妃手中栽赃于我。”

      她不再理会春杏,几步走回苏侧妃的尸体旁,不顾一旁嬷嬷下意识的低呼劝阻,冷静地抬起那只紧握布料、已经僵硬冰凉的手,向众人展示:“诸位再请细看,苏侧妃十指指甲缝内,干干净净,这岂是临死前经历过激烈挣扎的模样?”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春杏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被韩明雅的辩驳吸引,场面骚动之际,韩明雅却并未停下。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口古井,那股异样的阴寒感愈发清晰。她摒弃杂念,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中。

      她缓步绕井而行,指尖拂过冰凉湿滑的石栏,依据堪舆知识快速推算:“此井位于乾宫五黄位。西北乾位,属金,主头、骨、大权,象征阳刚与尊贵。此地凿井,深不见底,阴气自生,乃是以阴水泄耗乾金阳气,此为金寒水冷之象,大凶。”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井台后方与假山石交接的一道狭窄阴影里。那里,气场的流动似乎有极细微的、不正常的凝滞与扭曲。

      “那里,”她伸手指向那处阴影,声音笃定,“藏了东西,与这井的凶煞之气同源。”

      随即她立刻命一名侍卫上前查看。侍卫小心地从石缝深处,抠出了一枚用泛黑桃木刻成的、仅有拇指长短的小符。

      符上以朱砂绘制着扭曲怪异、宛如虫爬的纹路,在跳动的灯火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韩明雅走近,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枚桃木符。

      指尖刚触及木符表面,一股阴寒刺骨、直透灵魂的寒意便顺着指尖急速蔓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仔细端详符上那些仿佛在缓缓蠕动的朱砂纹路,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各位,”她举起那枚桃木符,声音沉静:“此井位于王府西北乾位。在此开凿深井,已犯风水大忌,形成金寒水冷之凶局。久居此宅者,必受其害,轻则运势低迷、头疾缠身,重则权威受损,性命堪忧。”

      她顿了顿,随即指尖捏紧那枚不断散发着阴寒之气的桃木符,语气斩钉截铁:“而此物,绝非寻常镇邪安宅的符箓。”

      “此乃引阴傀符。其作用是强行汇聚、牵引、放大此地固有的阴煞死气。将此符刻意置于这口凶井之旁,飞星五黄煞入乾宫,与井中地脉残秽相冲,无异于火上浇油,会瞬间将此地的凶煞之气激发到极致,形成绝杀之地。”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那枚不祥的桃木符上,字句清晰地宣告:“苏侧妃,绝非简单的失足。她是被人利用此地的天然凶煞格局,再以这邪符为引,刻意将其诱至井边,引动并放大了井口的阴煞死气冲其身心。”

      “活人骤然受此猛烈冲煞,极易产生恐怖幻觉、气血逆乱、眩晕失足,乃至心神俱丧。此乃精心策划、利用风水之术进行的谋杀。”

      “精彩。” 一个虚弱却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嗓音自人群后方幽幽响起。

      众人皆惊,慌忙循声望去,如同潮水般自动向两侧分开。

      只见月光与灯火交织的朦胧光晕中,一位身披厚重白色狐裘大氅的年轻男子,端坐于一把梨木轮椅之中,由一名面色冷硬的侍卫推着,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面容极其俊美,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紧抿,一双凤眸深邃。

      正是缠绵病榻的靖王,萧灵昀。

      他修长却缺乏血色的手轻轻抬起,虚虚指向韩明雅手中的桃木符:“这符何时出现的?”

      周顺连忙躬身,语气惶恐:“回王爷,是王妃娘娘发现的。老奴失察。”

      萧灵昀的目光,缓缓从符上移开,再次沉沉地落在韩明雅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估量,有一丝极淡的惊异。

      “韩、明、雅。”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夜风将他尾音里那丝压抑的轻咳送得很远。

      “你一来,便出了命案。你这水润天木的命格,究竟是来冲喜,还是来应劫的?”

      韩明雅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周顺的右手:在他拇指内侧,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映入眼帘。

      她心念流转,结合方才触碰桃木符时感受到的阴寒邪气,一个更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韩明雅举起那枚阴冷的桃木符,语气斩钉截铁:“引阴傀符绝非寻常之物。绘制它不仅需要深谙邪术,更需满足一个关键条件。必须在至阴之时,于阴煞汇聚之地,以自身精血为引,连续绘制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成就其汇聚阴煞的邪力。”

      她向前一步,逼近周顺:“周管家,你面色晦暗,眼白泛黄,眉心一缕若有若无的青黑之气缠绕,此乃长期接触阴煞邪物,以至元气受损、魂魄受侵的典型征兆。绝非一日之功。此局正是你所布下。”

      周顺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王妃此言太过荒谬,老奴……”

      “荒谬?”韩明雅打断他,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他微微蜷缩的右手上。

      “那你敢不敢摊开你的右手,让大家看看你的中指指尖?长期以精血绘制符箓,反复刺破指尖,即便伤口愈合,也会留下难以消除的暗红色淤点与细微的硬痂。此乃血符痕,修习此等邪术之人,根本掩盖不了。”

      这一下可谓图穷匕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周顺的右手。

      周顺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这个动作无疑坐实了韩明雅的指控。

      他脸上的从容终于维持不住,眼底闪过一丝狰狞。

      韩明雅不给丝毫喘息之机,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回那口古井,声音陡然拔高:

      “我明白了。没猜错的话,苏侧妃命格应属坤土,位居王府生气吉位,本是镇宅安府之人。你们杀她,是为了以她的坤土之血为祭,污染生气,转吉为凶。更为了给我这水润天木之命腾出位置,好让木气无土制约,助长这金寒水冷之局的凶煞。你们是要用她的命,来启动某个更大的阴邪阵法!”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指控,让周顺彻底撕下了伪装。他脸上恭敬尽褪,只剩下阴谋败露的狰狞与疯狂。

      他袖中寒光一闪,淬毒的匕首直刺韩明雅心口。

      “铛!”

      一枚玄铁扳指破空而来,精准击飞匕首。萧灵昀不知何时已抬起手,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冷冽如寒冰。

      周顺见最后行刺失败,袖中淬毒短刃再现,却不是刺向任何人,而是猛地划向自己的左手腕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扭曲的献祭表情,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以自身精血为引,想要强行催动那引阴傀符,做最后一搏。

      “三元九运终,流年飞星变……呃”

      咒文未毕,那枚被韩明雅紧握在手中的桃木符突然变得滚烫,表面朱砂纹路发出刺目的红光,随即“噗”一声轻响,竟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一小撮灰烬!

      韩明雅在符咒异动的瞬间,便已调动自身灵觉,结合对气场变化的敏锐感知,暗中以指尖在袖内勾勒了一个离火破阴的散气符纹,干扰了周顺以血引动的邪术。

      邪术反噬!

      周顺猛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抽搐,黑血不断从七窍中涌出。

      他脸上露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死死盯着萧灵昀:“王爷,您就安心做第一个祭品吧……”

      话音未落,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绝身亡。

      现场死寂,唯有夜风卷着血腥气呜咽而过。

      萧灵昀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平复。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周顺的尸身,再次落在韩明雅身上,那目光里探究之意更浓。

      “韩明雅”,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周顺潜伏王府十三年,布此杀局非一日之功。你初来乍到,不过片刻,便堪破风水迷局,揭穿多年暗桩……”

      他微微停顿,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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