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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滚滚江水,滚滚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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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九点半,何芳芳和老刘头走在路上,何芳芳打算着把老刘头送回酒店就回去倒头睡觉,毕竟这种饭局很是累人。没想到老刘头一开口就说:“咱找个地方吃点宵夜吧,应酬都吃不饱。”
“您老还不累么?”何芳芳感到极端疲惫,语气也跟着恹恹的。
“老何,你知道写作最需要什么吗?”老刘头严肃一问。
何芳芳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他的问题了,直接摇摇头。
“体力。你看看你,年轻人,体力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不行啊你。”老刘头摇头叹气。
何芳芳知道他说的没错,没说话。
“走吧老何,咱爷孙俩去江边散个步。”老刘头说完就走,何芳芳只能强打精神跟在后头。
秋夜,江风很凉。何芳芳只管看着黑漆漆的江面,不说话。老刘头还真去买了一手肥牛,递给她一串,她摇头,是真没胃口。老刘头又从身后变出一罐啤酒递给她,她看了两眼,接了过来,打开,喝了两口。
“老何,你爱写作吗?”老刘头问她。
“……不知道。什么叫爱?”何芳芳反问。
“你觉得呢?”老刘头又反问。
何芳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我是什么样子,都珍视我,觉得我比别人都重要,这就是爱。”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写,都想写。这就是爱。”老刘头说。
何芳芳想了想,点点头。
“老何,你父亲走了,你就不写了,这不是爱。”老刘头吃了一口肉。
“他没走的时候,我就写不出来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何芳芳又灌一口酒。
“写不出和不想写,是两个概念。老何,你现在才应该是写得出的,可你不想写了。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为什么写,难道只是为了你父亲吗?”
“我不爱写作,何文谦也不爱我,没什么不公平的。”何芳芳仰头把一罐酒倒干,又去拿了一罐回来。
眼见她摆烂,老刘头目光凝重,“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没等她说话,他自己回答,“不是因为我孙子。”他摇摇头,也开了一罐啤酒,“这个臭小子,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呢嫌弃他没本事。他就跑来找我,要我给他换专业,给他铺路,让他变得有本事。我说你这是作弊啊。他说人家杜华年也是作弊,他说那个女孩儿就喜欢杜华年,就喜欢作弊的人。嘿,我这孙子。我没理他,他自己想办法,还真的换了专业,有没有变得有本事我不知道,但我那些学生们都来吹捧我,说我孙子有我的风范。去他娘的,我孙子几斤几两我不知道?”老刘头停下来喝酒。
何芳芳眼睛红了,“他是爱曾倩的,我看得出来,不管曾倩变成什么样。”
老刘头不置可否,“最近,他又来找我,说这个女孩儿现在变了,变得魔怔了,要是我不能把你拉回头,他的女孩儿,就要拉不回头了。”
“噗嗤”,何芳芳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刘头也笑了,“老何,我连我孙子都不爱管,我干嘛眼巴巴地来管你?”
他的眼睛里精光四溢,看着何芳芳,像看着久远的过去。
何芳芳等着他的答案。
“华丽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老刘头轻轻说了这句。
他眼里有秋风秋雨。何芳芳看见了。何芳芳清醒了过来。
她看着老刘头,认真地看着,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证据,证明刚才她听到的只是风声。老刘头面目平静地迎视她,眼神坚定,哀戚很沉,藏得很深,很内敛,但很浓。
眼底泪水渐渐汇聚,何芳芳一开口已经哽咽,“那您也知道,曾倩是华老师的女儿了?”
老刘头点了点头,手往布口袋里摸。何芳芳转过头去,手也往包里去摸。一老一少,各自摸出了烟盒,各自掏出一支烟点上,各自深深吸了一口,再深深叹出来。谁也没再看谁,只望着江水。
江风阵阵,吐出的烟被扯得支离破碎。一支烟过半,老刘头开了口,“娟儿给我写过信,不多,但就是不多的信里头,她常常提起你。老何,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想收一个关门弟子么?”
抽上了烟,老刘头才变得像一个世事沉浮的老者,话音都沉了好几个调。
就像打开了身上的什么开关,这一老一少,各自对着江面,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何芳芳止不住地淌泪,波光里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双眼两颊鼻头,都红了,她拼命吸着烟,呼吸颤抖,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栏杆上。老刘头也没好到哪去,双目发红,渗出点点老泪。
“老刘,你下午就是在试,看看我配不配得上华老师的青睐,对吧?”何芳芳颤着声音说。
“对,也不对。”老刘头掐了烟,抬起头仰天一叹,“老何,娟儿是我们最得意的学生,我和老伴儿到现在也没能接受,她怎么就先我们而去了。有时候我常想,她当初如果听我们说,晚一点结婚,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可她当时真是一心要嫁啊,她师母劝了又劝,没用。”老刘头顿了顿,重新看向何芳芳,“老何,刘白跟我说,曾倩怀疑她妈妈不是意外走的,还有她的日记,现在在你这里。”
何芳芳擦了眼泪,迎向他的目光,“在我这。”她从包里拿出日记本递给老刘头。
老刘头轻轻接过,如看一块美玉,仔细,认真,充满爱惜,仿佛在看小女儿的玩具,好一会儿才双手合十捂着日记本,闭上眼睛,两道老泪纵横而过。
他将日记本还给何芳芳,“老何,她写了什么?她的死,是意外吗?”
何芳芳接回来,“是。但是,是本可以阻止的意外。”
老刘头眼里寒光一闪,盯着何芳芳。
“我也没想到,日记最后几篇,都提到华老师的哮喘药用完了,她应该去医院拿的,可是她一拖再拖,最后就……”何芳芳停了下来,她知道,这已经足够让老刘头明白了。
沉默,沉默。终于,老刘头凄厉一叹,“可惜我的孩子了——!”
何芳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默默听着。
“老何,叫我一声祖师爷,不委屈你吧?”老刘头换了口气。
何芳芳赶紧朝他一拜,“祖师爷。”
老刘头笑起来,扶了扶她手臂,“哈哈,你还真是实诚孩子。”何芳芳直起身,看着这个仙风道骨的老爷子,一时间觉得,今晚是真的奇幻。
“老何,我不会看错人。”老刘头喝完最后一口酒,“何文谦的死让你突然没有了方向,但你知不知道,不管他爱不爱你,也不管有没有人爱你,你始终是你。你总觉得一定要追寻到爱,或者找到那些仰赖别人才能感受到的东西,然后才可以实现你自己,这和娟儿当初是一模一样啊!可是你们不知道,你们自己已经是别人的仰赖了。你搞错了一件事,你以为别人承认你,是因为你的父亲,可是证据呢?你在剧组里不过就是个管道具的,可是为什么副导演听你的,武指听你的,摄像还听你的?你干的已经是副导演的活了,没想过吗?这和你是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这甚至和你叫什么,是男是女,都没关系了。他们信你,因为你值得,你为他们做事,你真心实意。”
何芳芳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语重心长了。她渴盼的,这么多年,有一个正常一点的父亲,还不如萍水相逢的祖师爷。
“你和你自己较劲,娟儿也是这样!难怪她这样喜欢你。但是你有一点,不如她。娟儿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她做什么事,只是因为她喜欢、想做,没有那么多为了什么。你就太多束缚,总是要为了个什么。何苦呢?喜欢写就写,不喜欢就不写,不为了什么,不为了证明你的成功到底靠谁。你和何文谦是两个人,即使是父女,也是两个人。”
何芳芳看着他,像看着命运的手,眼睛发直,良久才开口,“老刘,祖师爷,我错了!”
“别急着认错。你记着,我不会看错人,你也别让我看错人。”老刘头把剩下的肉串放在她手心里,又从布口袋里慢慢摸出一个老式牛皮信封,轻轻交到何芳芳另一只手心里,转身,踏着路灯与月色,大步而去。
何芳芳郑重地目送,直到看不见老刘头的身影。她转过身,找了个小凳子坐下,一口一口,吃起冷掉的肉串,吃着吃着,又喊,“老板,给我来份小锅鱼粥。”“好嘞!”
不远处的灶上,铁锅颠勺,烈火烹油;前方几桌传来朗朗笑声,猜拳输了的,正在整瓶酒往肚里灌;起哄、碰杯、高谈阔论,铺满这条滨江路;一路的烧烤炉上燎起的浓烟,正狠狠扑向江水。
平时下戏,她也跟着剧组常来吃宵夜,可是今天是她第一次,发现这条街是有颜色的,就像黑白的线稿染上了漂亮的颜料;也是有声音的,像黑白默片叠化转场成了彩色有声电影;甚至是有香味的,她不困了,觉得好饿。
何芳芳正望着滚滚红尘出神,桌上却落下了一团阴影,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好久不见的慕华。她意外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就不意外了,“下戏了?一块儿吃点。”
一个小姑娘正好把鱼粥端了上来,“咕嘟咕嘟”,还冒着大泡。
慕华盯着她手臂看,“你的伤……好点了?”
何芳芳瞥她一眼,开始盛粥,“没什么事了。”她把粥摆在了慕华面前。
“哦,谢谢!”慕华扶了扶碗,发觉太烫了,只能放下。看着何芳芳继续盛粥,她想起了今天的重点,“姐!你知不知道曾倩已经把工作室卖了?”
何芳芳手一顿,漏了一点粥出来,“啧”,她抽了张纸擦碗边。
“姐,你看看最近的宣传片,新电影已经定档了,出品方是天地文化,你的芳生工作室连名字都没有,编剧也只写了曾倩。整个电影,看着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慕华越说越急,掏出手机怼到她面前。
何芳芳端着碗举在半空,看了看她怼过来的手机,叹口气,把她手拨到一边,放下碗,“本来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吃粥,这家的鱼粥贼好吃。”
慕华彻底愣住了,面前的人,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杜华年。她一激动,忘了改口,“华年姐!傻子都知道曾倩是靠你出名的,她这是吃里扒外,你不是最恨……”
“你也晓得说,傻子都知道。”何芳芳打断她,“那么她既然敢干,说明她就能这么干。”
慕华看着她,干干的看着好一阵子,她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喝粥,一小口一小口的。“不对,雯姐呢?还有雯姐,她肯定不会不管,我去找她。”
“我劝你别去,就好好陪我喝个粥。”何芳芳阻止她。
可慕华不听,“为什么?”
“听话,少问,不然你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失望。”
慕华一怔,呆呆地问,“华年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何芳芳不再理她,继续喝粥,又跟老板要了两手烤串。慕华实在吃不下,说了句,“好吧,华年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便起身离开。
何芳芳看着对面分毫未动的那碗粥,叹口气,“许阿花呀,还是沉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