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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你是不是怕? ...


  •   很快走到下一个剧组,何芳芳已经有些累了。老刘头照样直奔导演,一阵寒暄,丢一本剧本给她。她吸取了教训,二话不说开始看,只感觉背后有匹狼在追着她尾巴咬,她看得飞快。
      果然,她堪堪看完,还没喘口气呢,本子又被空中下来一个大手给抽走了。
      她呼出一口气,提起精神从椅子里弹起来,埋头跟着老刘头大步往院子外头走。照例,老刘头边走边问,“缺点是什么?”
      “中段故事动力不足,导致结尾散漫。”何芳芳回答得很干脆。
      老刘头点点头,“优点是什么?”
      “角色设定有新意有看头。”何芳芳有点喘。
      “缺点致命吗?”
      “不算。可以改。”
      “人物怎么样?”
      “厚度欠缺,动机不深,和故事动力不足有关。缺点都是联动的。”她开始张口喘气。
      老刘头没丝毫减速的迹象,“背景架构怎么样?”
      “算一个优点,但是……”何芳芳口干舌燥,胸口闷痛,忍不住了,“你走慢点……”
      老刘头停下来回头看她,“年轻人,体力怎么这么差?”
      何芳芳说不动话,拧开水瓶要喝,老刘头阻止她,“不能喝,现在喝了,你就走不动了。来,接着来。”老刘头转身又走。
      何芳芳看看水看看他,拧好盖子继续跟着。
      “继续说。”
      “背景架构是个优点,但是挖的深度不够,没有很好服务故事脉络。”
      老刘头还是显然地走慢了些,“你会怎么写?”
      “重新写。”
      “从哪里开始?”
      “幕后故事。”
      老刘头终于露出微笑,他们也来到了大马路上。何芳芳终于撑不住了,找了个人行道前的石墩子坐下,灌了两口水。
      下午四点,秋光愈盛,老刘头站在路边,西风阵阵吹动他的衣襟,他就立在那里,看着车来车往。
      何芳芳看着他背影,胸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旷逸。

      也就休息了五分钟,老刘头掏出纸质地图,研究了一会儿,喊上她,抬步又走。何芳芳已经没脾气了。生生靠两条腿,从清明上河园,走到了秦王宫。
      何芳芳也算有了经验,一进组,二人分工明确,一人寒暄往来,一人默默看剧本。
      剧本的难度越来越大,老刘头问的虽然都是那些问题,但要答得好,却越来越难。一个组一个组地看过去,何芳芳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复杂,已经顾不上腿累不累,气喘不喘。老刘头的节奏依然简洁但致命:“结局怎么样?”“结局改不改?”“幕设置合不合理?”“转折突兀吗?”“节奏合适吗?”“起伏痕迹是否生硬?”
      ……
      源源不绝的问题。
      她虽走在路上,但她却无暇去看一眼走在哪条路上。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是好故事,但类型我不喜欢。”
      “是目前最好的故事吗?”
      “是。但应该没有A,如果我打分的话。”何芳芳擦了把汗,她又掐着指头盘算,这到底是第几个组了?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啊?”何芳芳顺嘴一答,随即一懵,看着老刘头,脚步也停了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菜?”老刘头也停下来看她。
      何芳芳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和老刘头并肩而行了。
      “这也是考察的一部分?”何芳芳问。
      “不算,这是我,了解我学生的一部分。”老刘头微笑起来,目光真诚,神情坦荡。
      “了解”两个字击中了何芳芳,日光已斜,她的眼珠被折射出琥珀色,她蓦然想起何文谦的遗言信里提到的,他不了解他的女儿。感觉到一些情绪又要翻腾,她赶紧回过神来,可刚才数到第几个组又忘了,她暗骂一句娘。
      “怎么?怕我是要给你找对象?”老刘头调侃一问。
      “哦不,不是,我爱吃鱼。”何芳芳赶紧回答。
      “我不会给你找对象的,实际上,我提倡我的学生们晚婚。”老刘头抬腿走进了面前的一座大殿,里头有巨大的佛像,他双掌合十,站在佛像前,默默几秒,认真地拜了下去。
      何芳芳也照做。再跟着老刘头走出了大殿,她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外的大智禅寺。周围群山四合,草木苍翠,砖石古旧,廊檐简素,青松翠柏的香气浓郁。剧组为了逼真,还点了香和蜡烛,太阳西落返照,还真有点出世净土的味道。
      剧组正在收工拆布景,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何芳芳眼中一片金黄,她问老刘头,“我的基本功还行吗?”
      “我从来不怀疑我看人的眼光。我想看的也不是你的基本功。”老刘头扶着栏杆上的石头,
      “最喜欢哪个城市?最喜欢哪部电影?”
      何芳芳又懵了,但还是回答,“城市还没有最喜欢的。电影……喜欢的挺多。”
      “老何,你在抗拒什么?”老刘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何芳芳睁着一双大眼瞧着他,眼睛里是夕阳的金光。她听得懂,但她不知道如何承认。
      老刘头继续,“我问你专业,你对答如流,可我问你感受,你不是给我否定答案,就是告诉我不确定的答案。”
      何芳芳怔怔地看着夕阳,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老刘头仍旧从容开口,“老何,这些年,有没有交些朋友?”
      她转过头,掩饰即将落下的眼泪。她已经很久很久未感受过有朋友的感觉了,如果李雯算,那么现在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或者说,李雯本来也并不真的了解她。
      可是没人了解她,是不是她的错呢?她想不通,也不太敢想。今天走得很远,走了很久。她的身体很累,大脑里的绒毛细胞却异常活跃、兴奋,于是感情开始不受控,她想着想着就问出来,“也许没人了解我,是因为我从来不让人了解我。”
      她的泪痕被夕阳染成了半透明的金色,老刘头露出欣慰的笑,“你荒废太久了。从你拿了那个大奖开始,你就走错了道。任何文字,都是为了描述人类的感情。我们不知疲倦地写啊写啊,难道是因为发明了新的情绪?那些悲欢离合,不是一直在重复吗?可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再写呢?”
      何芳芳听懂了,老刘头在骂她本末倒置,她回答,“因为就算写了这么久,好像还是诉说得不够多。”
      “不是不够多,是不够深。因为感情总是比文字更深。”这是今天,老刘头第一次说她答错了。
      她在台阶上坐下,“对呀,老刘,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何文谦就不懂呢?”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他给我的遗言,就是一封信,他是一个相信文字比感情更重要的人。”
      老刘头早知道问题就在这,此时此刻,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他才暗暗松口气,“你一直反抗他,和他一直想控制你,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话耳熟!何芳芳立即盯着老刘头,她想起了过年时何文谦跟她吵架,就这样骂过她,他说他们是一样的。她感到恐惧,“你也这么觉得?”
      老刘头轻笑,“你当年拒绝我,根本不是为了钱。你就是想和你爸不一样,他是作家,你就偏不当作家。可是老何,编剧和作家差别很大吗?”老刘头露出费解的神情。
      年轻的记忆滚滚回头,当时她拿了编剧奖,二十五岁,黑马之姿。老刘头点名想收她做关门弟子,她当着一群人的面就怼回去,“搞文学有什么前途?我想搞商业,挣钱。”
      她简直感觉到了羞耻,可紧接着,她又感到了巨大的悲伤,“为什么你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何文谦会相信呢?他连绝笔信里都在说,我喜欢钱,喜欢搞钱,他很无奈地接受,然后在背后默默帮我……说得好像是他的恩赐一样……”她停顿了,然后突然爆发,“鬼跟他要过恩赐啊!鬼才想做她的女儿!!他根本不知道,他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烂的父亲!”她忽然词穷了,愤恨太深,词语根本不够,不足够,“他娘的!”最后只能骂娘。
      最后一波收道具的定在原地不敢动了,老刘头给他们使眼色,他们才敢从他身后溜走。天边出现了晚霞,老刘头说:“你所有的反抗,都是为了反抗而反抗。”
      “很愚蠢对不对?”何芳芳的眼泪不停地流,但脑子却反而更清爽了。
      “是没有用。就像在走迷宫,你不跳出来看一看,永远走不出去。”
      “可是,我还是会悲伤。”何芳芳叹气,只剩下哀鸣,“他离开了,我没有爸爸了……老刘,我好像还没有过爸爸,就没有爸爸了……更可怕的是,我在他的遗言里,竟然看到了他对我似乎也有不舍,也有感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应该不懂爱的啊,为什么不带着这个人设下黄泉?为什么临死了要改人设?”她闭上眼睛,手捂着额头,呜咽了好一阵,又说:“老刘,我不是不想跟你学,我只是想靠我自己。可是我回过头才发现,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只靠自己,我根本没可能走过来,因为即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我都已经觉得很、艰、难了!”她用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口气,向后一倒,躺在了石砖地上,她终于可以对视苍天,“我还是何文谦的女儿,我永远跳不出这个诅咒。我和他一样,令人厌恶。”
      这句话轻得,如烟。她的眼睛像个小泉眼,一直不断地流出细细涓流,从鬓角淌到地上。
      老刘头静静等她说完,然后奉上了最后一击,“不敢在同一个领域里与自己的父亲较量,本身就是有一种认输。你太自卑了。可你的父亲,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你如果想成为你自己,你得要先成为他。”
      何芳芳听完,气都吸不上来了,他妈的,真是杀人诛心!她想。她看向老刘头,眼神有些凌厉,眼底的水光却还没有散尽,“我这么些年,还不自负么?我操纵别人,就像我爸操纵我一样。这就是他说的原话。”
      老刘头继续补刀,“这件事上你有点蠢得像我的孙子了,你是何文谦的女儿,与你是你,根本不冲突啊。你既是何芳芳,又是杜华年,不行吗?换人家说一句:青出于蓝。不开心吗?你是不是怕,你没这个能耐?”
      何芳芳已经是条死鱼了,她终于知道老刘头的目的了,就是来找她不痛快的。她坐起来,叛逆地看向他,“对,我就是怕。”
      老刘头一笑,“那正好,来跟我学,我让你不怕。”
      何芳芳惊讶得眨不了眼,“你竟然还能给我绕回来?!”
      老刘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嘿嘿嘿,选项早就给你了,谁叫你当初看不上我呢?这恰恰就是你最像何文谦的地方——谁,你都瞧不上!”
      夕阳终于沉下去了,两个人沉默地送走了它。
      何芳芳站了起来,拍拍土,“老刘,我没朋友,今天你做了一回我的朋友。我请你吃饭。”
      老刘摆摆手,“有人请我吃饭,带你去,你跟我去不?”
      何芳芳看了他两秒,“去。”
      一老一少,踏着蓝调的天空,向城里走去。
      “老刘,你这把年纪了,还是少喝冰的。”
      “去你的,年纪都是你们给我喊大的,我就爱喝甜的冰的,怎么了?”
      “对身体不好。”
      “去去,又多个孙子,管头管脚。”
      “老刘……”
      “别说了,我打个电话问问在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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