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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寒假的第一天,陆柏言是被窗外呼啸的北风吵醒的。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将一切声音都吸走了,只剩下风的呜咽。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念蕾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紧紧抱着书包的样子。

      那套习题册,她应该能保住了吧?王秀芹在教导主任面前,总该有所顾忌。但这个寒假,对她而言,恐怕是另一个形式的囚禁。没有了学校的暂时庇护,她要如何面对母亲无休止的挑剔和那个可能随时上门骚扰的父亲?

      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循环给了他先知,却没有给他随意插手他人人生的权力,尤其是在家庭这个最私密、也最坚固的堡垒面前。

      他起身,坐到书桌前。期末考试成绩单放在桌角,那耀眼的排名第一并不能带给他多少喜悦。他打开电脑,开始规划这个寒假。除了完成学校作业和准备下学期的竞赛,他给自己增加了两项任务:深入了解青少年心理援助和家庭关系调解的渠道;继续通过网络,对王秀芹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知道后者收效甚微,但就像愚公移山,他相信只要持续下去,总会有松动的那一天。

      日子在规律的学习和对远方那个女孩的隐忧中一天天过去。陆柏言偶尔会骑着自行车,故意绕路经过许念蕾家附近的那条街。他从未停留,也从未试图张望,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过路人,车速放得很慢。他看不到她,只能看到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暗红色铁门,想象着门后正在发生的无声战争。

      有一次,在傍晚时分,他远远看到王秀芹提着菜篮子,脸色阴沉地快步走回家。还有一次,他瞥见许建国醉醺醺地在那栋楼附近晃荡,被几个邻居指指点点,最终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每一次看到这些,陆柏言的心都会沉下去一分。他知道,风暴只是在积蓄力量。

      春节临近,县城里渐渐有了些年味。商铺挂起了红灯笼,街上采购年货的人多了起来。但这种喜庆的氛围,似乎与那扇暗红色的铁门毫无关系。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陆柏言借口去书店买新的竞赛教材,再次骑车来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天气阴沉,像是又要下雪。他远远地看到,那扇铁门竟然开着一条缝。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将车停在路边一个报刊亭后面,假装看杂志,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扇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许念蕾踉跄着被推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连外套都没穿。王秀芹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手里挥舞着一本……是那套寒假习题册!

      “……我让你不好好学习!我让你藏着掖着!这是哪来的?啊?是不是那个陆柏言给的?我说你怎么死活不承认!小贱人,跟你爸一样就会偷鸡摸狗!”王秀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她粗暴地撕扯着习题册,纸张碎裂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在陆柏言的心上。

      许念蕾脸色惨白,徒劳地想去抢,却被王秀芹一把推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她抬起头,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是哭泣,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喊:“那是学校奖励我的!是我考得好学校奖励我的!你还给我!”

      “奖励?骗鬼呢!学校会单独奖励你?你以为你是谁?”王秀芹根本不信,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她需要一個发泄怨气的出口,而女儿的任何一点“来路不明”的好处,都可以成为理由。她将撕烂的习题册狠狠扔在许念蕾身上,碎纸片像雪片一样散落。

      “今天你别想进这个门!死外面吧!”王秀芹“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

      许念蕾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被撕碎的习题册,那是她寒冬里唯一的一点寄托和光亮。她没有再去捡,也没有哭出声,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陆柏言躲在报刊亭后,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铁皮柜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砸开那扇门,将那个扭曲的女人狠狠推开,把地上那个破碎的女孩扶起来。

      但他不能。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把许念蕾推向更深的深渊。王秀芹正在气头上,任何外界的刺激都可能让她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他看着许念蕾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瓷娃娃。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雪花开始零星飘落的时候,许念蕾动了。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没有去看地上那些碎片,也没有试图去敲门。她只是抱着自己的手臂,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

      陆柏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骑上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许念蕾的身影在雪幕中显得更加模糊和不真实。她没有去熟悉的公园,也没有走向之前那家家庭旅馆的方向,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灯光昏暗的小路。

      陆柏言的心沉了下去。那条小路通往县城边缘,那里有一些废弃的厂房和仓库。

      她难道想去那里过夜?在这样的大雪天?

      他不能再犹豫了。他加快车速,超过她,在一个拐弯处提前停下,然后将自行车丢在路边积雪的灌木丛后,自己则闪身躲进一栋废弃厂房的阴影里。

      许念蕾毫无所觉,依旧麻木地向前走着,直到走到一扇锈迹斑斑、虚掩着的铁门前。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陆柏言等了几秒,才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厂房内部空旷而黑暗,只有破损的窗户透进一点雪光和远处路灯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他看到许念蕾蜷缩在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麻袋。她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些肮脏的麻袋里,只露出一个头顶,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小兽,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陆柏言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在废墟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他仰起头,大口呼吸着冰冷而污浊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不能现身。此刻任何形式的出现,对她而言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安全和隐蔽。

      他默默地退出了厂房,站在大雪里。雪花落在他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刺骨的寒冷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他拿出手机,再次登录那个匿名小号。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温和的推送。他找到本地一个活跃的、王秀芹也可能在窥屏的邻里讨论群组,用虚拟IP和无法追踪的账号,发布了一条精心编辑的信息:

      “【紧急寻人】邻居们帮忙留意一下!XX小区X单元XXX的王秀芹女士,您的女儿许念蕾(县一中高一学生)于今天下午与您发生口角后离家,至今未归。目前外面大雪,气温极低,孩子只穿了单薄毛衣,非常危险!家人万分焦急!恳请有看到的朋友立刻联系王女士(附上王秀芹的手机号码)或报警!孩子安全最重要!”

      信息后面,他还附上了一张许念蕾学生证上的照片(他之前偶然看到过,凭着记忆大致描述了一下特征)。

      这条信息,他伪装成热心邻居的口吻,将“离家出走”的责任隐晦地指向“口角”,强调了“大雪”、“极寒”、“危险”和“家人焦急”,并直接给出了王秀芹的联系方式。他要利用舆论的压力和可能引发的后果(比如警察介入),迫使王秀芹产生恐惧,从而出去寻找。

      发布完信息,他立刻清除了所有记录,退出账号。

      然后,他再次走进那个废弃厂房,在一个许念蕾绝对发现不了的、却能观察到她的角落里,将自己也隐藏了起来。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雪,无声地下着。厂房内外的温度都在急剧下降。陆柏言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也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许念蕾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时间在寒冷和担忧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厂房外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和呼唤声,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束晃动。

      “许念蕾!死丫头你在哪里?快出来!”
      是王秀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恐慌。看来那条匿名信息起作用了。

      陆柏言屏住呼吸,看到蜷缩在麻袋里的许念蕾猛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手电筒的光束扫进了厂房,很快落在了那个角落。

      “你在这里!”王秀芹冲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再是之前的尖利,而是充满了后怕,“你吓死妈妈了!这么冷的天你跑这里来干什么!快跟我回家!”

      她伸手去拉许念蕾,动作不再粗暴。

      许念蕾挣扎着,不肯起来,声音嘶哑地重复:“我的书……你撕了我的书……”

      “妈妈错了!妈妈错了行不行!”王秀芹的声音带着真正的慌乱,“书妈妈明天给你买新的!买更好的!快跟妈妈回家,你会冻死的!”

      也许是极度的寒冷和疲惫削弱了反抗的意志,也许是母亲从未有过的道歉和承诺起了作用,许念蕾最终还是被王秀芹半拉半拽地拖了起来,踉跄着离开了厂房。

      陆柏言等到她们的声音彻底消失,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他走到许念蕾刚才蜷缩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麻袋的痕迹和一点点温度。他弯腰,从碎雪和灰尘中,捡起了一小片被撕碎的习题册纸张,上面还印着一道未完成的数学题。

      他将那片纸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纸张硌得掌心生疼。

      厂房外,大雪依旧纷飞,覆盖了所有的足迹和痕迹。

      陆柏言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胸中被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填满。

      蕾蕾,对不起,我还是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但请相信,我不会让这个寒冬,永远冻结你的未来。撕碎的书,我们可以一页一页粘回去。被践踏的尊严,我们也要一点一点,重新拾起。

      这个寒假,注定漫长而艰难。但他知道,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在最冰冷的土壤里,埋下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和用尽一切办法,让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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