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年》之之茶

1、第 1 章

　　古城墙上，风声如刃。
　　一袭白衣立于残垣之颠，乌黑长发被风卷起，向远处飘去。
　　少女抬足向前一步，似试探，又似决绝，再一步踏出时，身形已直直坠入风声深处。

　　——风...好大… …
　　——好像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

　　颓垣破壁上被埋在蒙蒙沙土之下，横尸遍野，血迹风干。昔日绿洲，遭遇万年厄运，洲也成沙，水也成尘。细沙滑落，望思掀开扣在身上的石板，被迎面吹来的沙子呛了几声，她是望思，是这片绿洲小国之女，是被屠城后活下来的唯一幸存者。

　　这样说令她心如刀绞，贼人要来杀爹爹，她作为一国公主如何逃得脱，仓促间她被嬷嬷藏在石板中，才躲过一劫，而嬷嬷转身就被中原那群外贼的飞箭一箭刺穿喉咙，嬷嬷舍命救了她。
　　望思在石缝中看得清楚，外头一双双兵靴踱来踱去，望思双手紧紧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绿洲名为安湖，小小一城，昔日恬淡平和，此刻血染沙漠，她身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颜色，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处，冻裂的双手握住冰凉的铁旗，这是绿洲的军旗，是她父王为了庆贺绿洲长荣，而亲手立在殿前，现在已尽毁，望思一使劲儿，连人带旗都滚下了沙堆。

　　顷刻间，铁旗上的飞羽划破了望思的耳朵，瞬间鲜血喷涌，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似的，把旗子上的铁羽拔下，放在内里防身，转身扛起旗子，趁着夜色消失在了沙土里。

　　新帝登基五年冬，百战百胜的七灼将军奉命征战沙漠，大漠各小国本是依洲而立，各自成国，怎想到新皇帝早就想一举统一了天下，先是假借和平世盟暗自筹粮备兵，再是令兵奇袭，战事迅速，半年内，绿洲小国被逐个击破，而望舒所在之地，安湖，是易守难攻的险地，也是统一大漠的最关键一环。
　　七灼将军为事小心，行兵诡异，他亲自帅兵冲进城围，安湖国主来不及备马，就已被刺死在宫中。沙漠少水，安湖是洲，但七灼诡诈，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当夜安湖的泊中竟然滴水不存，这一座大漠中静静流淌的绿洲之湖，竟眼睁睁被烧为平地。

　　一场大火烧得昏天黑地，天明的时候火才逐渐熄灭，安湖城破。七灼将军屠城之战，一举封名，皇帝收到捷报简直乐开了花，将军凯旋，赏万银，赐千绸，设封地，送侍女，一时间中原人人欢欣喜悦，都称七灼将军乃是神兵天降，连平日里叫苦连天的卖报郎，都攀在酒家的酒旗上招呼，说是“大漠一平，天下太平”。

　　此刻，将军府内，严阵以待，早上有人来报，说皇帝晚些将亲自参宴，不必设些大鱼大肉，只需摆些平日里的青菜素米。

　　“臣领旨，谢主隆恩。”七灼跪在府门口，大雪倾门，宫人翻身上马，带着雪泥飞奔而去，七灼略一沉思，传下人准备碗筷。

　　皇帝亲临武臣宅府，是几朝几代都没有过的了，他七灼一介莽夫，平日沉默如木，此时更是不发一言，只端着胳膊站在院中，看着院中立的一枚铁色军旗碎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一位身型瘦弱的扫地侍女提着一桶水经过院前，手腕翻了两翻，在地上洒下几瓢水，从角落拿出扫帚轻轻扫起来，动作不急不缓，神情冷冷淡淡，七灼余光多盯了几眼，转身回屋。

　　晚间皇帝一身素衣，走侧门，拐小路来到院内，一身玄黑立在台阶前，要不是七灼眼尖发现，皇帝还要再借着高绝的轻功，多多戏弄他们一会儿。

　　“圣上已临，奴等愚钝不知，罪该万死。”说这就要往地下跪。
　　“爱卿免礼，朕今日来是暗访，莫要拘礼，你我情同兄弟，叫我如京。”
　　一双骨节明显的手带着暖意地拍了拍武臣的肩，如京倾身入坐，待七灼回身时已手执茶盏，催他落座沏茶。

　　如京与七灼自小一起长大，如京是皇亲血脉，七灼是市井流族，如京一步步走上宝座，是七灼的鼎力相助，也是报当年纳入皇宫，后来赐官封爵之恩。兄弟二人似双刃刀剑，一刀霹雳霸道，雷霆手段，一剑宫锁寒光，缜密心思。

　　“不知如京兄今日来，有何要事？”
　　“这几日太阳足，风声俏，百姓安居，大臣上的折子大都请安述宁，连我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如京兄治国有方，如今国泰民安。”说着七灼又要行礼。
　　“好了七灼，别让这些礼教坏了今日的乐趣，我是来向你讨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你出兵前，我赠你的金匕首，佛牙。”
　　七灼愣住了，佛牙，是如京从小带着防身的，征兵大漠时如京送予他作信物，佛牙在如同天子亲临，既是军令，也是君恩，只是此时不知为何要还回，七灼不敢多问，只叫如京稍等片刻，他赶忙去取。

　　如京眼角含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茶未饮，被反泼在身后地上，如京一回身，感觉有一双眼睛幽幽注视着他，却找不到何人，正寻间，七灼已双手端着佛牙走来，院内只点着烛灯三盏，佛牙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如京兄久等。”
　　如京接过匕首，正反看了看，金匕首在手中光洁如新，料想战场上刀光剑影，七灼定是加倍珍惜，金匕首才能毫无划痕。

　　“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这匕首？”
　　七灼默然，“弟不知，请兄解惑。”
　　“这匕首是母上生前留下的，说能护我一世周全，我每逢险事总要拿出来看上一看，匕首金光，求照我身。”如京看向庭院里的一株银杏，目光幽深，继续道，“我过几日去大漠一趟。”
　　七灼沉默。
　　“天下安定，大漠几年平乱，不知大漠百姓如何生计，去摸索摸索。”
　　“这种事让弟来就行，何劳您辛苦… …”
　　“我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得下啊。”
　　夜色如墨拢在半空，如京黑衣立于金黄色银杏树下，背手向前，气宇轩昂，怎料少年早生华发，眉宇间尽是沧桑。

　　次年春，新帝暗访大漠，没带多少随从，只挑拣了些亲信跟着，坐在马车之内，每日不露真容，只让身边使者代行。

　　此次出行只有七灼知道，却有事只能稍后赶去，极不放心，就将院内的两个侍女送予皇上身侧，能伴随左右，也能飞鸽传书，时常汇报近况。

　　侍女也都极乖巧懂事，照顾起来温顺知礼，一个唤栗珠，一个唤望思。

　　是夜，如京在侍女的服侍下更衣，正褪去素衣，听得当啷一声，像是两支冷兵短刃相接时发出的声响，如京眼神一沉，冷声道，“下去吧，里衣朕自己更。”
　　侍女惶恐退下，仓促行了个礼，端起水盆转身待走。
　　刹那间，如京已移步至侍女身后，左手抵住侍女的喉咙，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水盆哐当落在地上，侍女异常沉静，如京声音低沉，“你不是宫女。”

　　被这样一掐，侍女洁白的脖颈上立刻显出两道红痕，手腕吃痛，此刻命悬一线之际，如京一手扣住她喉咙，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就在快要摸到怀内的铁羽旗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焦急的敲门声——

　　“臣听到屋内有声响，前来护驾。”

　　如京的呼吸沉稳非常，他的声音像一颗扔进池塘的鱼雷，突然在耳后炸开。
　　“无事，退下。”

　　侍女趁着如京分神，错身从禁锢中逃脱，立刻回身叩首跪了下来，头向地上重重一磕。如京怎料自己有失手的时候，但见侍女面熟，不急逃跑，也毫无武功，最近夜里总有噩梦来缠，也许是自己多虑，错怪了刚进宫的小侍女也有可能。

　　于是如京还坐到桌旁木凳上，手执茶杯，只看不饮。
　　如京略一思索，声音依旧沉稳如常，“你是何人？”
　　望思没有抬头，低声道，“奴才是七灼将军府上婢女，被派来伺候厨事，今日事多繁忙，就派小的前来服侍，不知哪里冲撞了圣上，奴才罪该万死。”
　　说完又一下磕在地上，咚地一声，地上的土都被翻飞的衣服带起。

　　如京眼眸如水，这一声像是撞在自己身上，他命她抬头，问她姓名。
　　她抬头时额头渗血，眼神哀伤，脸挂泪痕，惊颤颤说出两个字，“望思。”
　　“望思，望思。”

　　见她小巧的脸上灰尘扑扑，下手重了，脖颈儿上还有几道红痕，再看她手腕，也有暗红色的痕迹。她抬头小心地回答问题怯生生的模样，真像是被冤枉的小婢女。

　　如京此刻想起这正是七灼派给自己的两个婢女，知自己错怪，像是惭愧，他轻轻把手中的茶杯递过去，赐望思小杯茶水。望思接过，只听他又在琢磨，“望思，望思。”
　　“望远天低树，思深月满庭。”

　　望思闻诗心中一紧，却依旧面色如常，默然不语，安静喝尽茶水，余光观察眼前这位让她国破家亡的现世天子。
　　他星目剑眉，目光沉沉，皮肤白得像女子，端坐在面前，却丝毫没有柔弱的感觉，反而细腻柔和的面色透露出庄重威严，就像一柄白玉金剑，日月星辰，皆在他眉眼之中。

　　而她胸前，藏着刺向他的铁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