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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血债,需以血偿 ...


  •   血溅万民台的第三日,京城像一口被封住的井。
      风声紧得连更夫都不敢多言一句。
      街角巷尾的茶肆闭了门,酒旗卷起,连平日最爱嚼舌根的婆子也都缩在屋檐下,眼神飘忽地扫着官道。
      谢府高墙深院,朱门紧闭,连门口那对石狮都被黑布蒙了半边,仿佛连石头也懂得藏身避祸。
      可我没停。
      赵十三带着几个残存的老兵,在西坊一间废弃的碾坊里,点起一盏油灯,将那些名字一个个誊抄下来——《龙渊驿七十二死士名录》。
      每一个字,都是我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
      父亲曾亲口念过他们的名字,战前饮酒时,一声“老李”,一声“柱子”,可朝廷史书上,他们连灰都没留下一粒。
      我把名单抄了百份,命人连夜贴遍城门、军营辕门、驿站前壁。
      每一张纸下都压着一句话:“若尔祖上曾戍北疆,可来西坊验骨认亲。”
      起初无人敢信。
      第二日清晨,第一个老人来了。
      他跛着脚,怀里抱着一截烧焦的断剑,剑柄上刻着“陈”字。
      他跪在碾坊外,把剑放在名单前,头磕到地上,一声不吭地哭了半个多时辰。
      第三个来的是个妇人,抱着个襁褓大小的布包,打开后是一小堆枯骨——她说是她爹战死后唯一寻回的指骨。
      她指着名单上的“苏青山”三个字,浑身发抖:“这是我叔父……他在家书里说过,要在阵前替苏将军断后……”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
      有人带着锈穿的铠甲片,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有人捧着半枚虎符残钮,与我手中那块恰好能拼合;还有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跪在地上割破手掌,用血在名单末尾写下自己父亲的名字:“林九,阵亡于永昌九年腊月十七,未授勋,未归骨。”
      那一晚,西坊燃了一夜的火。
      没有香烛,没有祭文,只有七十二个名字被高高悬起,挂在一根麻绳上,在风中轻轻晃动。
      老兵们围坐一圈,低声唱起旧时军谣,嗓音沙哑,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在说话。
      我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攥着母亲那件素衣的一角。
      它已经褪色发黄,领口处还留着一道淡淡的血痕。
      云婆婆说,夫人上吊前,亲手把它叠好,放在祠堂神位前,只留下一句话:“若吾女归来,以此为凭。”
      这是把被掩埋的尸骨,一具具从雪里扒出来,摆在阳光下暴晒。
      让那些自以为干净的手,再也洗不掉血腥味。
      第四日黎明,我独自走向礼部衙门前的青石台阶。
      晨雾未散,露水打湿了我的裙裾。
      我没有穿华服,没有戴金簪,只披一件素白深衣,发间一支木钗,手中捧着两样东西:一份《七十二死士名录》,一卷宫藏医案副本。
      守卫横戟拦路,声音冷硬:“罪臣之后,不得擅闯中枢!”
      我抬头,直视门内:“我不是求官,也不是请封。”
      顿了顿,声音扬起,穿透薄雾,传向整条朱雀街:
      “我是请你们开一次国史馆——让死人名字入册,让活人看见真相!”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仪仗,不是鼓乐。
      是三十余名老兵,披麻戴孝,列队而立。
      他们中有断臂的,有瞎眼的,有拄拐的,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件遗物——残盾、断刀、烧焦的战袍、褪色的军牌……
      而走在最前的,是云婆婆。
      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怀里紧紧抱着那件素衣,像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百姓早已围满了长街,有人认出了她,低声啜泣;有人自发跪下,额头触地;更有老兵望着名单,突然嚎啕大哭,扑倒在地,喊着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
      礼部尚书站在门廊下,脸色铁青如墨。
      他最终接过了文书。
      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只是袖口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就在我转身欲走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侧巷传来。
      李昭仪来了。
      她没带宫人,也没乘轿,只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袍,悄然行至我身边。
      四目相对,她忽然褪下左臂袖子——一道狰狞的烫伤盘踞在小臂上,皮肉扭曲,形如蛛网。
      “我娘,”她声音极轻,“是苏夫人的贴身婢女。因替夫人传递一封密信,被谢氏家奴按在火盆上,活活烙哑了舌头。”
      她递来另一卷纸,泛黄脆弱,边缘已被虫蛀。
      “这是谢琅偷偷交给我的——先帝晚年疯症发作,常在深夜呼喊‘兵符还他’,又哭‘晚夜不归’……‘晚夜’,是你小字吧?”
      我指尖一颤,几乎握不住那张纸。
      原来早在多年前,先帝便已神志不清。
      而所谓“苏家通敌”,不过是权臣借病皇之名,篡改诏令,一手炮制的冤案。
      这份医案,足以动摇整个定罪根基。
      我抬头望向皇宫方向。
      宫墙森严,飞檐如刃。
      可我知道——
      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不会关上了。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着要把它重新锁死。
      当晚,谢府书房的灯,亮到了五更。
      那封信在灯下泛着微黄的光,像一片枯叶,却烫得我指尖发颤。
      谢明远倒台那一夜,风雪骤起。
      我站在城南破庙的门槛上,身后是阿箬低声喘息——她刚从谢府后巷回来,鞋底还沾着血泥。
      “主子……他儿子今晨偷偷烧过一叠纸,灰烬里有半枚官印痕迹。”她递来一方布包,里面是几页账契残片,墨迹未干,写的是“葬银三百两,谢府支取”。
      我笑了。
      这种人,贪心起来连骨头都藏不住。
      翌日朝会,金殿之上,我跪地请罪,姿态卑微得像个真正待斩的罪婢。
      谢明远果然出列,声如洪钟:“苏氏余孽蛊惑民心,伪造死士名录,煽动老兵聚众闹事,其心可诛!”他话音未落,便有一名老兵被押上殿来,浑身枷锁,脸上青紫交错,颤声道:“名录……是她逼我编的……七十二人……一个都没……”
      话没说完,我就轻轻拍了三下手。
      三声,不轻不重,却让整个大殿骤然安静。
      “赵十三。”我唤。
      一道黑影破门而入,铁靴踏地,震得梁上尘落。
      他摘下头巾,露出那只浑浊的独眼,右臂卷起的袖口下,一道箭痕贯穿肌理,正与军册所载“永昌九年北境之战,右臂中弩”分毫不差。
      “你认得他吗?”我指向那作伪证的老兵。
      赵十三一步步走近,忽然冷笑:“老张头,三年前你在龙渊驿外捡了我的断刀,说要替我埋了,怎么今日,连自己的魂都卖了?”
      那老兵猛地一抖。
      我不紧不慢取出一张画押文书,是阿箬连夜从赌坊账房撬出来的——谢明远之子在“醉春楼”签下五百两银票,付款人竟是谢府管家,用途一栏赫然写着:“买命封口”。
      满殿哗然。
      我将名录摊开,逐一对照阵亡将士身上的旧伤、刺青、兵籍编号。
      赵十三当场脱去外袍,露出胸前一道蜈蚣般的烙印:“苏家军制,每卒入伍,烙‘忠’字于心口,深至见骨——你们谁敢说这是假的?”
      没人敢应。
      谢明远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灰,最终踉跄后退,被两名侍卫架出殿外时,仍嘶吼着“妖女惑众”!
      我没看他。
      只是缓缓起身,掸了掸裙裾上的尘,走到他残留在地的玉佩前,一脚踩碎。
      “你祖父害我家满门,你却连一条狗都不如他养的。”
      话出口那一刻
      夜晚归来,风雪更急。
      破庙案头多了一封信,无署名,无印记,只有一行娟秀小楷,像是女子手笔,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冷意:
      “欲证当日玺印调兵之伪,需查东宫旧档库‘壬戌年腊月封匣’,钥匙在陈统领值房第三格暗屉。”
      我盯着那行字,心头忽如坠冰窟。
      壬戌年腊月——正是父亲被定罪那个月。
      而东宫旧档库?
      那是厉萧亲掌之地,连皇帝都无权擅启。
      这情报精准得可怕,绝非江湖线人能知。
      难道……厉萧身边早有我的眼线?
      还是说——
      有人比我还早,在等这个盒子打开?
      我正欲唤阿箬传令,手已搭上门闩。
      门却自己开了。
      檐下站着一人,玄袍染雪,眉目隐于暗处,唯有眸光如刃,穿透风雪落在我脸上。
      是厉萧。
      他看着我手中那封信,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雪里:“不是我写的。”
      顿了顿,他又说:“但我可以带你进去。”
      我望着他,忽然问:“你不怕打开那盒子,里面写着你父亲的名字?”
      雪落在他肩头,未化。
      他迎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
      “我怕。但我更怕你一个人背负所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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