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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在佛前烧了仇人的名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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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东宫的回廊像一条被遗忘的暗河。
我跟着厉萧贴着墙根走,靴底踩在青石上几乎不发出声。
风从檐角穿过,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进影子里,像谁悄悄咽下的叹息。
档案库在东宫最深处,一道铁门嵌在厚重的石墙中,门环是青铜铸的蛇首,眼窝里嵌着褪色的红玉。
按宫规,“壬戌年腊月封匣”属帝王亲启,非圣旨不得开——可有些真相,从来不是圣旨能赐予的。
厉萧停在我身前,背影如刀削出的剪影。
他低声道:“先帝临终前口谕,所有与苏案相关的文书,尽数封存,交由东宫代管。名义上防泄密,实则是谢太傅怕日后有人追查。”
我盯着那扇门,喉间发紧。
谢氏掌权十年,多少证据被火焚、被水淹、被人间蒸发?
可他们漏了这一处——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罪臣之女的私物,竟会藏在帝国最森严的机密之中。
远处传来脚步声,节奏沉稳,是陈统领换岗的时间到了。
他出现在拐角时,手里提着一盏孤灯,光晕在他脸上割出半明半暗的界线。
他没说话,只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厉萧,然后默默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钥。
“殿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若您打开的是您父皇的罪证……我也愿做那个不开口的人。”
厉萧接过钥匙,指尖微顿,似有千钧压着呼吸。
铁门开启的刹那,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像是从地底爬出的阴风,裹挟着陈年墨香与朽木的气息。
数百卷轴静静排列在架上,蒙着薄尘,仿佛沉睡的亡魂,只等一人唤醒。
而最深处,一只黑漆木匣孤零零地摆在铁架尽头,火漆印完整无损,朱砂未裂,封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岁月。
我的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手套戴上时,指尖仍在抖。
不是怕,是某种近乎宿命的预感——这盒子一旦打开,有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头。
火漆剥落,匣盖掀开。
里面没有奏折,没有诏书,没有那些我以为会看到的冰冷公文。
只有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那玉佩一入眼,我便如遭雷击。
“平安胜”——我十岁生辰那日,父亲亲手为我戴上的护身符。
雕工精细,双鱼衔尾,寓意岁岁平安。
后来我在流放途中丢失,以为早已湮灭于风沙。
可它竟在这里。
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赠晚夜十岁生辰,父字”。
我死死攥住它,掌心被边缘硌出痛意,却不敢松手,仿佛一松,就会再次失去。
翻开信笺,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臣奉诏出征,然兵符未授,恐难回矣。唯愿吾女一生平安,莫入宫门半步。”
落款日期,正是父亲离京前夜!
我的眼眶猛地发热。
再往下看,纸页边缘有干涸的泪痕——不止一道,而是反复晕染过的痕迹。
有人看过这封信,不止一次,且为之动容。
是谁?
先帝?还是……另一个人?
我强压翻涌的心绪,继续翻查。
匣底压着一份加盖玺印的《调兵密令》,签发时间正是父亲出征当日。
可“皇帝御览”四字笔力浮滑,断续迟疑,明显非先帝亲批。
笔迹鉴定卷宗附在侧,结论清晰:出自内阁代笔人周秉文之手。
此人曾为谢太傅门生,三年前致仕归乡,如今早已销声匿迹。
可真正让我脊背发凉的,是夹在其中的一张批注纸条。
字迹潦草,墨色较新,却熟悉得让我心头一震——
是谢琅的。
“此令原件藏于太医院地窖第三陶瓮,另附交接花名册一本,可证东宫使者身份。”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谢琅,御医署奉御,平日沉默寡言,只在诊脉时多看我一眼,从不多话。
可他竟早就在替我们收证?
他何时开始站在我们这边?
又为何冒险留下线索?
厉萧站在我身后,久久未语。
良久,他才轻声道:“你父亲写这封信时,就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死路。”
我点头,喉咙哽住。
就像我现在,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停下。
我合上木匣,将信与玉佩贴身收好,转身欲走。
“等等。”厉萧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回头看他。
他眸色深沉,映着油灯微光,像是藏着一场未落的暴雨。
“这份密令若曝光,不仅谢氏难逃其咎——当年能擅自调动兵符的,绝不止一个内阁舍人。”他缓缓道,“背后签字默许的,可能是整个中枢,甚至……东宫也曾参与转运文书。”
我静默片刻,唇角慢慢扬起一丝冷笑。
“所以呢?你是要烧了它,还是……让我继续查下去?”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至极,像在看一个他既想救赎,又恐惧失控的疯子。
最终,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每揭开一层真相,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转身走向门口,声音轻得像风:
“我早就付过了。”
走出档案库时,天还未亮。
我站在回廊尽头,望着宫墙上那一片灰白渐起的天空,手指紧紧贴着胸口的玉佩。
然后,我低声唤来暗处的阿箬。
“准备一辆药车,两套采药婢女的衣裳。”我盯着远处太医院的方向,一字一句道,“我要最快的人,记性最好的人——今夜,必须潜进去。”我立刻命阿箬带韩九娘连夜潜入太医院。
夜风割面,宫道如蛇,蜿蜒在黑暗里。
她们扮作采药婢女,低眉顺眼地跟在送药小队末尾,一袭灰布裙、发髻压得极低,连呼吸都屏着节奏。
我站在东宫墙头,望着那抹身影没入太医院偏门,像一滴水落进深潭,无声无息。
心却悬到了喉口。
太医院地窖不是寻常地方,三层机关,七道暗锁,连陈统领都说“活人进去,靠命,更靠运气”。
可我们没有运气可言——只有韩九娘那副天生的脑子:她能背下整本《千金方》的药性条目,能把三日前某位太医随口提过的煎药时辰一字不差复述出来。
她是我的刀,藏在影子里最锋利的那一把。
一个时辰后,阿箬传信回来:第三瓮,已取物。
我几乎站不住。
油布包裹被层层剥开时,烛火晃了一下,仿佛连光都在畏惧即将浮现的真相。
原始密令正本赫然在列——朱砂玺印完整,签发日期与父亲出征当日分毫不差,但最关键的是,右下角有两行极小的批注:
“兵符暂借,事毕即还。”
——东宫书房用印留档
而押解士兵的签字簿上,那一排排名字如刀刻般刺进我眼里。
其中一行,墨迹浓重,笔锋凌厉:
谢明远之父,谢承业,签。
我猛地闭眼。
谢家自家子弟,执令出征,亲手将我父兄推入死地。
他们不仅构陷忠良,还让子孙背负弑将之罪——这是何等恶毒?
既要夺权,又要灭口,更要让谢氏血脉永世不得清白!
韩九娘一路沉默,直到返程途中才忽然开口:“小姐,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会饶谁?”
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灯笼欲灭。
我想了想,声音很轻,却像铁钉砸进地底:“云婆婆要谢太傅活着受辱,赵十三要血债血偿,李昭仪只想活着走出后宫……而我?”我望着远处宫墙上那一盏盏昏黄的灯,“我要他们跪着求我放过,然后我转身走开。”
话音落下那一刻,前方巷口转出一人。
月光洒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霜。
谢琅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只药箱,衣袖微动,似刚诊完夜疾归来。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近乎悲悯。
“我知道你要去哪一步,”他说,“所以我来了。”
我指尖一紧。
他缓缓开口:“谢家祠堂,明日午时举行家祭。若你想让他们当众崩塌,那是最好的时机。”
风忽然停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他笑了笑,那笑里藏着几十年的雨雪风霜:“我是那个没能救下你母亲的孩子,也是唯一记得她说过——‘真相不该陪人一起死’的人。”
灯笼熄了。
我站在原地,掌心贴着那份还未拆封的名单,耳边回响着他最后的话。
而天边,已泛起一丝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