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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他哭着求我,我才松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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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未亮。
我站在谢家祠堂的废墟前,红衣未褪,血锈斑驳。
昨夜那一场家祭,烧尽了太多东西。
不是火,是人心——被真相点燃的人心。
鼓乐早歇,宾客逃散,供桌倾覆,香灰混着雨水流进地缝,像一条黑蛇爬过人间。
那七十二名录摊在泥里,名字一个个被踩碎,可也一个个被记住。
百姓跪了一地,捧着残甲、断剑、半块玉佩,哭声压过了雷鸣。
他们等这一天,比我还久。
赵十三就站在我身后,铠甲上全是血,不知是敌是己。
他看着那些老兵,忽然嚎啕大哭:“将军,我们没丢您脸!”
我没回头,只将最后一份密令交到陈统领手中。
纸已湿透,字迹晕染,可那句“兵符暂借,事毕即还”依旧清晰如刀刻。
东宫用印赫然在列,像一道无法洗去的烙印。
这是整个朝堂的裂痕,从根子里崩开。
谢太傅被拖走时还在喊我的名字——不是骂,是求。
他跪在泥水里,白发散乱,指甲抠进青砖,嘶声叫着“晚夜”,仿佛这两个字是他最后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可我不是来救他的。
我是来让他活着的。
活得越久,痛得越深。
差役押着他远去时,我听见他在哭,在念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她焚谱那夜……风很大……她说‘苏氏不降’……”
我的心猛地一颤。
母亲?焚谱?
可我没追上去问。有些真相,不该由他嘴里说出。
谢琅站在我身侧,药箱仍提在手中,像从未离开过那个雨夜。
他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他疯了。”
我摇头:“他没疯。只是藏得太久,终于撑不住了。”
他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你赢了。”
我没有回答。
当我把父亲的战甲碎片放在供桌上时,指尖触到内衬里一道细线——拆开才发现,是一小片布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勿报仇。
那是母亲的字迹。
我当场几乎跪下。
她知道我会回来,知道我会查,也知道……复仇不会带来安宁。
可我还是来了。
因为我早已不是那个只会躲在她裙摆后的小女孩。
我是苏晚夜,是她们用命托起的活口,是这场局里唯一不肯闭眼的人。
谢琅临走前递给我一只瓷瓶:“你娘留给你的。说若有一日你穿红衣归来,便交给你。”
我拧开塞子,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溢出——是她常用的安神香。
瓶底压着一张薄纸,只有寥寥数字:
“夜儿,见字如面。
若你尚存于世,请替我看看春天。”
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
春天?
我抬头望天,乌云正裂开一道缝隙,晨光刺破黑暗,落在祠堂残破的檐角上。
原来已经快到春了。
我攥紧瓷瓶,转身离去。
身后,谢家祠堂的大门缓缓合上,铜环落锁,再无人进出。
而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那一夜,我回到东宫,寝殿空无一人,唯有案上留了一封信,是厉萧亲笔:
“你走之后,我彻夜未眠。
我以为我能掌控一切,直到看见你站在供桌前,红衣如血,眼神如刃。
那一刻我才明白——你从来不是我的棋子。
你是那把,能斩断宿命的刀。”
信纸背面,是一枚褪色的朱砂指印,形状奇特,似曾相识。
我猛然想起——那是前世帝王驾崩时,握在掌心的遗诏残印。
据说,那道遗诏从未公布,只留下半句谜语般的批语:
“天命有归,非刘不王。”
可厉萧为何会有这个印?
他到底……还记得多少?
我将信收进袖中,走向窗边。
远处宫墙之上,一轮残月悬挂,清辉洒落如霜。
而在那光影尽头,东宫书房的灯,仍亮着。
他知道我在看他。
我也知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
但我们都清楚——
这一局,还未终了。
三日后,新帝驾崩的遗诏终于公布。
朝堂震动,百官跪听宣读。
那道黄绢上字迹枯瘦如刀锋,却盖着真正的传国玉玺印——厉萧未篡位,也未夺权,而是以太子监国,总摄六部、节制禁军,代行天子事。
所有人都在等他登基。
可他没有。
他在乾清殿前设坛焚香,亲手写下《忠烈司设立诏》,奏请彻查前朝十年积案,尤以“通敌叛国”之名被诛灭满门者为先。
首案,便是苏氏一案。
我站在太庙外的石阶下,看那火光映红半边宫墙。
风里全是纸灰的味道,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平反仪式那日,天光破云。
金册由礼部尚书捧出,诰命宣读声回荡在广场之上:“追赠苏远山为镇国大将军,谥‘忠武’;其妻林氏,封一品诰命,赐‘贞烈’匾额;女苏晚夜,赦罪复籍,授正五品昭文女官,入内廷参政。”
百官列席,鸦雀无声。
我穿着那身未换下的红衣,一步步走上高台。
血锈已干成暗褐色,像是第二层皮肤。
父亲的灵位摆在正中,母亲的牌位静静立于侧旁,我伸手抚过木纹,指尖微微发颤。
厉萧就站在我身后,玄色龙纹袍角垂落台阶,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你可以留在这里,做这王朝的女官,也可以离开,去任何地方。”
我笑了。
风吹起我的鬓发,露出那道从耳根延伸至颈侧的旧疤——那是流放途中被铁链磨破后溃烂结痂的痕迹,三年雪夜里,它曾无数次裂开流血。
“你知道吗?”我轻声说,“我一直以为,恨是最强大的力量。它让我活下来,让我记下每一个名字,每一句谎言,每一道刀痕。”
我顿了顿,将手中的金册轻轻放在父亲灵位前。
“可现在我才明白——原谅才是。”
全场死寂。
我没有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红衣拂过青砖,像一场落幕的祭舞。
一个月后,边关快马传书。
赵十三带着三十一名老兵重回北境,在荒原上重建苏家祠堂。
他们不用朝廷一文钱,只用断剑立碑,残甲铺地。
据说每逢朔月,便有人听见祠堂里传出战歌,嘶哑而苍凉。
李昭仪被特许出宫奉养病母,临行前送来一方绣帕,上面只绣了一枝春桃:“她说,你要替她看看春天。”
韩九娘开了间“忆书斋”,专录那些被史官抹去的名字。
她的第一本书叫《七十二录》,扉页写着:“此非野史,乃未亡人之心证。”
谢琅辞去御医署奉御之职,云游四方。
行前托人送来一封信,无抬头无落款,只有一句话:
“她若泉下有知,必为你骄傲。”
至于我。
此刻正站在京城最高的望景楼上,看车马喧嚣,市井如织。
厉萧最后一次来找我,是在黄昏。
他没穿朝服,只一身素袍,手中拎着一只褪色的旧灯——是东宫书房那盏我曾每夜伏案时用的宫灯。
“真的不再回头?”他问。
我望着远方落日,轻轻摇头。
他站着,很久很久,直到余晖散尽,宫门落钥。
终是转身离去。
风很大,吹起我的衣袂,也吹开了腕上那方遮疤旧帕。
疤痕还在,狰狞如初。
但心,已经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