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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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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八月中秋,是夜玉轮飞彩凝辉,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
我立在渭南大营,仰观天文,这《周易》之理,乃是阿柔所授,自赤壁鏖兵后,斯人已不见经年。此后我便立誓终生不再观星,只因那银河之畔,风角动处,再无阿柔身影。
今日破我誓者,乃是手中竹筪内的红衣,三日前孔明于五丈原遣使送至,内付书信一封,那信上所书:“仲达,此半阕红衣,乃我毕生心血缝制,欠你的十里红妆,聊作偿还。萦缠半生,我终要先行一步,愿兄在世,不负华夏一统之夙愿。”信上的汤药味甚浓,可见孔明病疴之沉重。
红衣下赫然映出半枚碧色玉珏,我瞬间呆住,愁生眉睫,颤手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枚,惨笑半晌。对着星光双手举起,两半玉珏好似破镜重圆一般,盈似当头皓月,那道被孔明亲手掰碎的裂痕,似乎已被月色抹平。
“仲达,此去我若不归,见此玉如见我一般。”孔明的话犹在耳边。
同样的中秋之夜,他从水镜庄来许都寻我,同行的还有阿柔。再次分别时,他将所佩之玉分做两半,一半送我,一半他自留之。哪知往后世事变迁,我二人蹉跎半生,再也未见。
我苦笑一声:“珏通绝!当真是决绝。”嘴角的笑纹不敢轻起,它也怕勾起我隐藏多年的心事。
忽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暗。
我惊道:“将星失位,莫非孔明病危?”这颗星我从幼时望到今日,如何不知他当主孔明。
忽然天愁地惨,月色无光,那赤色将星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赤壁方向,三投再起,隐隐有声。
赤壁!偏偏是赤壁!多少亡灵皆沉江底,莫非孔明......
我哪敢再想,飞身跨马,大喝一声:“郭淮安在?速随我来!”一骑飞奔五丈原。
郭淮乃我心腹爱将,见我疾走,他自引本部三千精兵快马随来。
“都督,何事惊慌?”郭淮飞马奔来,小心问道。他已追随我多年,从未见我有此失态。
“速去五丈原!佯做劫营以引开魏延,我自有道理。”我迎风吩咐毕,随后跃马跨过浮桥,直奔蜀军孔明大帐。
马踏如流星,两侧黑山送远,当空惊雷阵阵,片刻骤雨降至,如同赤壁之战时,我不顾毒誓祈下的那场血雨。雨幕迷离双眼,依稀看到大火中阿柔倒在我的怀中,同万千亡灵沉在江底。
“孔明!”
“孔明!”
死亡的气息从江底卷来直奔五丈原,那些冤死的亡魂索命借东风之人!我只恨两腋不能生翼,暗祷苍天,让我再见故人一面!
那个本与我携手破局,却在七星坛借风助火之人,足让我恨了一辈子,此刻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为此,我愿与苍天做交易!
愿借仲达阳寿十载,换孔明长乐三宵!
飞马至辕门,寨外呐喊,满营乱呼“魏兵至矣!”郭淮与乱军中单挑魏延,魏延抹黑急率兵出迎。
我趁营中大乱,直奔孔明大帐,本以为帐前守卫必然森严,未曾想却格外顺利。只见帐外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环绕,我自从帐角闯入。
帐中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孔明披发执剑,步罡踏斗,正在行祈禳之法,一身素服,半袂长衫,形容消瘦,再无羽扇纶巾的风华之气。
我呆立半晌,一阵心疼,多日前上方谷遥遥一瞥,竟未发觉他已有风烛残年之势。旧日顽疾已将他容颜折损,但那眼中分明还是幼时模样,浩如星空,那星空里有我与他共度的遗世年华。而此刻他闭目祝祷,似未发觉有人进来。
我似失了魂魄一般,乍喜乍欢,飞步向他奔去,脚下作急,竟将主灯扑灭,我慌得不敢再动,全身如铸一般,唯两眼望着他背影发颤,一种不详的预感将我的心攫去,腔内瞬间空如荒野,连春草也难复再生。
孔明似乎已知灯灭,手中之剑缓缓坠地,双肩瞬间陡峭而落,口中幽幽说道:“仲达,是你么?”猛然口吐鲜血,身体瘫软着地。
我抢身飞奔将他扶住,这个冤家已经形销骨立,如羽毛般轻薄。望着他惨白的脸色,我嗫嚅双唇,半晌发不出声来,隐忍道:“我......不该来的。”
孔明星月般的眉眼,已垂垂老矣,无骨的双手紧握住我,挣扎笑道:“今夜禳星,我知你必来,为此故意撤退守军,临死只为再见你一面。”两道清泪缓缓落下,好似水镜庄前,我与他幼时常戏的那湾溪水。
一股热泪欲从腔内喷薄而出,我几番按住,摇头说道:“莫再说了,逝去的都已安息,华夏尚未一统,你怎可轻去?”
孔明神色渐渐涣散,苦笑一声说道:“逝去的如何安息?他们在黄泉路上等我多时,我只恨与你误会半生,到底是负了当日情意。”
我心中隐隐作痛,温言安慰道:“我与你合力破局,成事在天,我又如何会怪你?”
孔明满眼望着我,说道:“我六次北伐,既是赎罪也为见你,空城计是,上方谷也是,不想再见已是死别。”说罢,又猛吐一口鲜血,咳喘不止。
“孔明!孔明!”我疾呼道,忍泪说道:“你多次发病,都是我服侍,今日你定不会有事。”熟练地往怀中摸药丸,那冰冷的铠甲却提醒我,与孔明的情义已阻断许久。
孔明拽住我的胳膊,枯瘦如柴的手却无半分力道,眼中已无神色,微微摇头道:“我命绝今日,天幸让仲达相见,我已无遗憾,下山时便知这一身的病难长久,舍命奉陪一场,一为华夏一统,二为查出你身上毒咒之事......”头垂垂落下,口已不能言,唯满眼流泪望着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既悲又喜,他果然不曾负我,这一生我终究不曾将他看错。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珏,送到他面前,说道:“这是你常佩之玉,你见了定欢喜。”
孔明空洞的双眼泛起点点星光,青玉般的脸上浮现了回光返照的神采,握住玉勉强笑道:“玉乃与天合德的灵物,珏通决!我当日赠玉,意在令仲达知晓,你我虽阵营对立,然所谋之事皆同。”
我惊若冰封,心痛如万箭穿过,我竟错恨与他!
帐外的厮杀声,风雨的漂泊声,都被残灯无力的痛楚阻挡与外,它似乎感应到了帐内此时的死别,更胜世间无休止的厮杀,摇曳的光影将我与孔明包裹在死别的惆怅中。
“仲达,华夏......一......统......之日,告祭令我知......晓......”半枚玉珏碎落一地,枯瘦的双手轻轻垂落,星眼已闭。
四野已静,我仰望夜色潺潺,如泣如诉。
我恨仓颉为何造字!假使我当年没有亲手写下那封密信,也许孔明便不会如此下场。
我恨长江万年不枯!它将赤壁两岸的亡灵深埋江底,却换个天下三分。
长空无语,唯留我抱着孔明的尸体,低声呢喃:“你如何知道,陇西烽烟起处,于我却是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