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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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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惊梦,恍惚中浓烟怒吼,火似血染,滚滚热浪中一人凄声呼救,而四野刀光映日,喊杀震天,那人逃无可逃,大喊‘仲达救我!’其声正是孔明。
我猛然惊醒,遍体生汗,自孔明走后,音信全无,日间悬心,夜间才有此噩梦。
披衣踱步至庭中,满院清辉,更深深,露重重。
一道长长的身影映入脚下,我脚步慢抬,恐扰了那人心事。
缓缓抬头,见檐上一清影孑立,长发随风,头上玉轮孤悬,更显其身影萧萧,但见那人翘首遥望南方,又独自垂头。一股怜惜之情,悄悄涌上心头。
正是江小柔身影,自打她来许都那日,我便瞧见她三分笑意中,常带七分哀愁。每夜梦中惊醒,推窗总见她独自凭栏,似心事满怀,纵然她极力掩饰,那眼波斗转间的落寞,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翻身跃上屋檐,立在她身侧,轻声说道:“夜深,阿柔莫着凉。”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肩头,那肩上被夜露浸湿了一片,想来她在此许久。
江小柔猛地一惊,正独自垂泪,不想身后有人,翻手拭泪,强颜笑道:“阿懿为何不睡?”笑容甚是仓促,与日间的伶俐不同。
我扭头装作不觉,有意逗她一笑,说道:“生前何必酣睡,死后自会长眠。”
江小柔扑哧一声,掩面笑道:“阿懿也学师兄贫嘴,师兄去了多日不见音信,阿懿是忧心师兄吧?”抬头间露出两颗虎牙,月下更显唇红齿白。
我转头望向她,盯着她眼底乌青,问道:“那阿柔又是何事挂怀?”
江小柔急收回视线,转睛说道:“自是忧心师兄,兵荒马乱,他孤身一人,也不知路上如何。”
我轻声问道:“只是忧心孔明么?我每每见你南望,那故土之风,可曾吹来什么消息?”
江小柔听罢一怔,又用笑意掩住,说道:“我天涯飘零,父母兄弟全无,还谈什么故土。”
我暗悔不该触动她身世,江小柔自幼是孤儿,若非被水镜收留,不知乱世该如何。忙寻话说道:“女儿家本该闲守闺阁,世道不济,倒令你伤怀。”
不想江小柔掐腰佯怒道:“阿懿小瞧人,女儿家就不能建功立业?”一条绿萝拦腰而系,更显其身姿纤细。
我仰空一笑,说道:“女中自有妇好,莫非阿柔也想学她?”寻常只道她无知贪玩,不想竟有如此胸襟,暗自敬她胸中志向。
江小柔挺胸,仰脸说道:“有何不可,我也懂天文识地理,乱世之中,也可安邦定国。”
见她笑得甚欢,我有意引开她心事,抿嘴笑道:“但只还差一样。”
江小柔眼眉一转,笑道:“阿懿是想让我教你星象之术,故意抛出兵书引我上钩吧?”
我抚掌笑道:“阿柔果然聪明,如何?我教你看兵书,你教我识星象。”
江小柔爽声一笑,以手指星说道:“这有何难,你看,这边是南宫朱雀,这边是北斗七星......”扭腰之时,腰间罗盘晃动,此女痴迷星术,出言便知其颇有心得。
我随她手指之处看去,但见满天星子闪烁,犹如她眼中点点。
东方渐白,我嘱咐阿柔回房歇息,自上马回衙。
连日间,丞相府金鼓作响,这边博望坡夏侯惇战报飞急,那边夏口又曹仁飞书来报,件件皆言中了孔明歹计。
众同僚暗相私语,一时,卧龙大名横惯丞相府。
我按住嘴角笑意,连日为他忧心,此时知他平安,心方落地。转念又骂他初次出山,就把天下英雄得罪一半。
丞相雷霆触动,会文武于金殿,文官列左,武将居右,衣冠济济,佩剑铿锵。
此时北方平定,荆襄尽囊,三公罢黜,九五之下,唯丞相独尊。只见丞相头戴嵌宝金冠,身穿绿锦罗袍,玉带珠履,神态甚是威严。
自那日月下进言之后,丞相已暗眼留意我,擢我为文学掾,许入殿议事。
丞相高阶危坐,怒目喝道:“诸葛亮是何人?竟一把火烧了我博望坡十万大军,又用诡计令刘备占了夏口,着实可恨。”语中含着怒火,看来孔明在博望坡处的两把火,烧到丞相心里了。
我听罢一惊,此时方知夏口有失,暗思不妙,孔明自是奉水镜之命行事,水镜棋快一招,被他抢了先机,看来他意在搅浑这大江之水。我必须快速想出应对之策,定不让他计谋得逞。
程昱从班内闪出,只见他仪容甚是恭肃,高冠长袍,拱手低言道:“听闻那孔明乃南阳人氏,想来徐庶知道几分。”言罢,笑眼看向身侧的徐庶。
程昱乃丞相第一等心腹谋臣,听着话音也能知晓他意有所指,目光转下台阶,向徐庶望去。
徐庶连忙出列,躬身拜向丞相,其人乃丞相帐下谋臣,素来寡言,谦和有礼,布袍青衣,最是个勤恳守拙的君子。这等精细人,论理也挑不出刺来,只是一事令丞相不满,他入府已有年头,却很少进言。
徐庶礼数甚是恭敬,慢言细语道:“禀丞相,董卓作乱时,臣曾在荆襄讨生计,常听人提起孔明大名,却无缘得见,只知他道号卧龙,有经天纬地之才,至于他师承何人,概不知晓。”
丞相听罢,一手拍案,一手扶额,眉头蹙了一下,又快速展开,抬起精眼,问道:“以公之意,该拿孔明如何?”我知丞相所指非孔明,乃是失了夏口,再征东吴,多费周折。
徐庶依旧躬身未起,低头轻笑道:“孔明年少,想来徒有虚名。趁他刚占夏口,人心未稳之际,丞相不如再派大兵杀入,料夏口孤城难守,刘备自会将夏口献于丞相。”
我立在殿角,听此一言,甚感意外,暗思以徐庶平日不张扬的行事,为江夏百姓计,该主张招降,何以挑起战事。
丞相听罢不语,挥手示意徐庶起身,徐庶仍是面容恭敬,不慌不忙,徐徐退入班列。
“众卿以为如何?”丞相阶下望去,询问道。
一时间,满殿有言招降的,有言镇压的,七嘴八舌。听得丞相眉头皱起,暗暗手扶额头,我知丞相又犯头风。
见众人议论纷纷,许褚阔步走至殿中,扬起手中镔铁大砍刀,铿锵落地,吓得众人皆噤声。
只见许褚抱拳高声说道:“丞相,孔明初出茅庐,就折了我军威风,若不除去此人,军心难震。我愿亲率一军,杀入夏口,生擒孔明。”
丞相抬眼望向程昱,程昱却拢袖低头不语,他心知虎卫军正欲雪恨,只好隐而不言。
丞相见满殿无人再言,长叹一口气,正身说道:“传令,着张辽、曹仁即日与许褚汇合,围攻夏口!”
此时正是劝谏之时,而荀令君卧病未上朝,用人之际,满殿却无人进言。
我趋步至殿侧小案上,跪地呵开冻笔,快速拂展云笺,却难落笔。身后许褚一道精眼袭来,我甚觉背脊发凉,往日皆是他代笔丞相指令,如今这差事被我领了,虽说我仍是微末小官,许攸多少不悦。
提笔蘸墨,却只字不敢写,这三位战将同时进攻,孔明纵是插翅亦难飞,暗骂他这次真把自己搭了进去。脑中飞转,寻机救他。
见我笔下犹豫,丞相抬眉问道:“仲达,何事不写?”
闻声我猛地一惊,想起常看《左传》,立即生出假途灭虢之计。于是搁下笔,伏身跪地,谨言道:“回丞相,锋毛滋蔓,冻笔难喝,若用强力,恐折了这上好的狼毫。”边说,眼尾边观丞相脸色。
但见丞相猛地起身,双眼一瞪,又眯眼看向我,而后背手踱步下了台阶,转至我案前。
我低头看到丞相裙裾渐进,传来龙涎香和淡淡的草药味,心中甚是紧迫,不知这贸然之举,是福是祸。
心悬片刻,又见云履阔步走向高阶,我才敢暗舒一口长气。
殿中之人皆愕然,不明白丞相何故如此,唯有程昱低头掩饰嘴角笑意,同样神情的还有徐庶。
许攸敛衣慢慢靠近我,捻须冷笑道:“仲达头次入殿,这点小事也做不得,还敢狡辩,不怕丞相怪罪?”其声虽轻,却利如刀尖,令人不敢直迎其锋芒。
我唯唯笑道:“许大人教训的是,还请大人多提点。”
但见丞相笑眼看向许褚,说道:“许将军诚心报国,忠诚可嘉,且殿外守候。”
许褚见被夸奖,自是欢喜,抱拳咧嘴一笑,提起长刀,阔步而出,背影自带威风。
丞相望着许褚远去,暗自摇头,眼中甚是无奈。转眼又长笑一声,高声说道:“我乃大汉丞相,但为江南万千生灵计,动兵非我本意。”
听丞相此言,我暗中舒了一口气,知道事成。慢慢喝开冻笔,知他即将有旨要宣,而这道旨意既可救孔明,又破了水镜之局,进而一统江南。
丞相玉阶高站,挺身而立,朗声笑道:“刘备已占了夏口,我若强攻,恐他连接东吴,是滋蔓也。不若遣使发檄于孙权,请其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平分荆州,永结盟好。”
此时,程昱才缓缓抬头,轻笑两声,拱手说道:“丞相真乃仁德之心,恐伤百姓,才行此假途灭虢之计,刘备既灭,东吴孤势难挡,孙权年少,必惧而来降,如此江南可定。”
此时,殿中之人才明白丞相之计,皆言此计甚妙,一时殿中尽是欢声笑语。而我却注意到徐庶暗中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与殿中气氛甚是不合。
丞相自是欢喜,下令道:“仲达听令,特书‘今治水陆军八十三万,欲与将军会猎于夏。’即刻发于孙权。”
事已成,我挥笔写就,手捧书信,趋步至阶下,请丞相亲览。心中暗祷仓颉造字之妙,权谋借助文字便可杀敌于无形。
丞相下阶,从我手中接过书信,不经意朝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霎时目光相交,我却急忙收回,低头更显恭敬。
丞相看毕,着快马加鞭,密送江东。
见我踌躇不去,丞相问道:“仲达有甚话说?”
我垂手,徐徐说道:“回丞相,不如令使臣携密信先见了长史张昭,再见孙权。”
丞相听罢,抚掌大笑,说道:“仲达心思犹如江底沉沙,此计甚妙!那孙权年少袭父兄基业,如何震得住东吴旧臣?张昭等见此书信,必然效法蔡氏宗族,劝谏孙权携印来降。”
程昱深瞧了我一眼,轻笑道:“恭喜丞相再得人才。”
丞相但笑向我,眉眼皆含笑意,那眼神中倒映着郭嘉的身影。而后挥手示意我速去安排。
不想徐庶却出列,躬身笑道:“臣闻古人行大事必问与天,何不将此书信交予灵台,待监正看了天时,再发往江东不迟。”
丞相一听,见徐庶今日甚是踊跃,心中自然欢喜,笑道:“原直言之有理,速发往灵台。”挥手示意我下去。
庙堂之算,自古有之,于是我领旨而出,飞身上马,朝灵台而去。
那灵台乃是卜算国运之处,位于天子宫殿之侧,驰道之左,自是飞檐楼阁,宏伟异常,门前镇兵把守。
我紧扣殿门,片刻被领入大殿,殿中森严,玉石光洁,四下罗列着奇门遁甲,在烛火映照下,投出幢幢怪影,平添几分诡异。
当中一圆浑高阔之物,正是浑天仪,青铜精造,上镂金文,周身泛光。阵风吹来,但听到一阵龙吟,令人心生敬畏。
我立在浑天仪之下,引颈而望,心道若是阿柔在此,不知她有多欢喜,此物乃是天下第一等勘测星象的宝贝。
片刻监正转至,只见他风骨不凡,须发皆白。待我说明来意,那监正听是丞相之意,整冠敛衣,捧手接过书信,谨言道:“今夜便是朔日,待观了列曜,明晨回禀丞相。”
我拜谢而出,公事已毕,月已初上,只好谢衙回家。
是夜,如往常一般,我于灯下观《孟德新书》。
江小柔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本《遁甲天书》,贴着眼睛逐字细看。我知她眼神不好,忙把灯移到她眼前。
“阿柔,我今日见了那浑天仪。”我放下手中的书,说道。心想她无缘得见,说与她听听也是好的,也算是酬谢她教我星术。
“果真?”江小柔略显诧异,眉间若有所思,转瞬又换做一脸欢喜。
“我几时哄过你?那浑天仪当真是个宝贝,我也是头一次见。”我笑道。
江小柔见我说得真切,赶着问道:“浑天仪在司天台,阿懿何事去灵台?”我却注意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遁甲天书》上的星图,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随即又被纯然的欢喜掩盖。
我情知不该引出此话,事关国家大事,于是含混说道:“无甚要事,不过是替人白跑一趟腿。”拿起书,不再说话。
江小柔一笑不语,转身从房内取出一鼎小香炉,笑道:“这是我自制的熏香,助阿懿安眠。”说罢,引灯点燃,推至我面前,一缕清香飘来,便觉睡意渐起。
我调笑道:“这等小巧之物,亏阿柔练把式的手也做的出来。”
江小柔跺脚,赌气道:“阿懿每夜噩梦,人家特意想了这个法子,你竟拿来取笑。”说罢拂袖走开,袖间飘过一缕桂花膏的香味。
我怔在原地,心中一片柔软,不想眼前之人竟有如此细致的心思。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却不知水镜之手已伸向了灵台。
夜色掩护下,一黑影潜入灵台,这人身手轻如片叶,竟未惊动守卫。但只借着漫天星光,便摸到了浑天仪之下。
望星片刻,口中低吟道:“南宫倍明,天助吴地!”言罢回望,一道星目直视案上文书,正是那道欲发往东吴的密信。
此时乌云遮月,寒鸦在树梢叫了几声,余下别无声响,看不清这人在殿内所行何事。
突然窗外竹影晃动,竟惊动守卫,立时一队人马持刀闯入大殿,这人仓皇欲跳窗而。就在这生死关头,忽然一只黑猫从窗前跃过。
那些守卫疾步近前,待听到猫叫声,方知虚惊一场,将殿门锁上,又绕殿仔细搜索了一番。
而那黑影早已逃之夭夭,他万万想不到,助他逃过一劫的,并非那只黑猫,也非偶然。殿外竹影深处,一缕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气息,在守卫离去后,才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