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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门劫 ...
道光二十年,苏州。
像是被江南的梅雨沁透了骨子,暖意里总缠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潮冷。苏州沈家的宅邸深处,丫鬟仆妇们敛声屏气地穿梭,连脚步声都刻意放得轻了,唯恐惊扰了花厅里那一场精心织就的繁华梦。
今日是沈家养女沈锦绣的十六岁生辰宴。
花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沈锦绣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扶手椅上,一身湖蓝色云锦裁成的衣裳,袖口与裙摆处,苏绣的缠枝莲纹细腻如生,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转着暗哑的光泽。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宽大衣袖下,指尖是如何冰凉的。
“锦绣妹妹今日这身衣裳,怕是连园子里新开的玉兰都要羞煞了。”一个声音柔柔响起,像裹了蜜糖的绵针。
沈锦绣抬眼,便见林婉儿袅袅走近。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绫裙衫,浑身上下别无装饰,只鬓边簪了一朵新鲜的白色栀子,越发显得眉眼清淡,楚楚可怜。她是沈家的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后便寄居在此。
“婉儿姐姐说笑了,”沈锦绣唇角弯起一个练习千百次的、温婉得体的弧度,声音轻软,“不过是借了父亲、母亲的光,不敢张扬。”
林婉儿亲热地挨着她坐下,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沈锦绣的手腕,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妹妹总是这般谦逊。只是……我方才从姑母院里过来,听见里头咳嗽得厉害,这春寒料峭的,姑母那旧疾……”她欲言又止,眉间蹙起淡淡的忧虑,像笼着一抹挥不去的轻烟。
沈锦绣心头一沉。养母沈夫人的咳疾是沉疴,每逢节气更迭便容易复发。她立刻起身,向周遭的夫人小姐们告了罪,领着贴身丫鬟春桃,匆匆往正院去。行走间,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几不可闻,正如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这些年,步步谨慎。
刚穿过抄手游廊,还未走近正房,养父沈万昌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便从虚掩的窗扉里透了出来:
“……混账!那批生丝若是赶不上‘飞剪号’的船期,违约的罚金就要上千两白银!大卫科勒洋行那边,我们日后还要不要打交道了?”
一个管事的声音带着颤:“老爷息怒!实在是……实在是近来太湖那边水匪闹得凶,咱们的船队不敢快走啊……”
“水匪?哼!我看是有人吃里扒外!”沈万昌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里透着狠厉,“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误了事,统统发卖到矿上去!”
沈锦绣的脚步在廊下顿住,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激起一阵寒意。沈家以丝绸起家,近年来更是搭上了洋商的线,生意做得越大,这根基仿佛越是不稳。她敛住心神,轻轻叩响了门扉。
“父亲,母亲。”她福了一礼,抬眼飞快地扫过屋内。沈夫人倚在暖榻上,面色蜡黄,用帕子掩着唇,咳声沉闷。沈万昌背对着她,站在窗前,那穿着绛紫色团花缎袍的宽阔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听见声音,沈万昌缓缓转过身。他已年过五旬,面容富态,一双三角眼平日里总含着精明的笑意,此刻却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估价待沽的瓷器,冰冷锐利,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锦绣啊。”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前头宾客多,你母亲这里有丫鬟伺候,你去忙你的吧。”
沈夫人也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朝她挥挥手:“去吧孩子,我没事,歇歇就好。”
沈锦绣温顺地应了声“是”,又叮嘱了丫鬟几句仔细伺候的话,这才退了出来。可沈万昌方才那一眼,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她的心底最深处。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
回到喧嚣的花厅,那丝寒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水底的暗草,疯狂滋长。她重新端起笑容,周旋于各色目光之中,心底却警铃大作。她想起《红楼梦》中探春的悲叹:“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高门大户里的温情脉脉,底下何尝不是暗潮汹涌?
“锦绣妹妹,你看这是什么?”林婉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边,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浮雕锦鲤戏莲的长条锦盒。她轻轻打开,里面红绸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尊羊脂白玉观音。玉质凝腻如脂,毫无瑕疵,观音法相慈悲,衣袂飘逸,雕工已入化境。
“呀!好一尊玉观音!这水头,这雕工,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旁边一位穿着绛色缠枝牡丹纹褂子的夫人惊叹道。
林婉儿唇角含着羞涩又得体的笑,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听闻妹妹近日为给姑母祈福,日夜抄录《药师经》,孝心感动天地。这尊观音,愿能保佑姑母身体康泰,也盼着妹妹……早日觅得佳婿,为沈家开枝散叶,福泽绵长。”她话语里的暗示,引得几位夫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锦绣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玉观音上。这观音……她绝不会认错!三日前,她去书房给养父请安时,分明看见这尊观音被小心翼翼地供在多宝格的最上方,旁边还放着一柄沈万昌平日绝不离身的紫砂壶。如此珍视之物,怎会转眼就到了林婉儿手中,还作为生辰礼送出?
这不合情理,除非……
她心头猛地一缩,正欲开口推辞,花厅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管家沈寿躬身引着一位身着玄色道袍、手持银白拂尘的老者走了进来。那道人约莫六旬年纪,面容清癯,目光开阖间精光闪烁,步履沉稳,竟压得满堂喧闹为之一静。
沈万昌立刻起身,脸上瞬间堆起热情而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玄诚道长!您法驾亲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晚辈未能远迎,罪过罪过!”
那玄诚道长单手立掌还了个礼,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全场,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定格在了沈锦绣身上。
他脸色骤然一变,原本仙风道骨的神情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凝重取代,手中拂尘“唰”地一扬,直指沈锦绣,声音带着金石般的铿锵,砸碎了满堂的虚假祥和:
“沈居士!贫道冒昧!此女……此女面相乃大凶之兆!乃‘孤鸾照命,刑克六亲’之格啊!”
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无数道目光——惊愕、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如同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站在场中央的沈锦绣。
玄诚道长须发皆张,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煞气缠身,破家之始!沈居士,你仔细回想,贵府近年来是否屡生事端,家宅不宁,生意阻滞,夫人病体沉疴?一切祸端根源,皆系于此女一身!她是天生的灾星,留在府中,必有血光之灾,家破人亡之祸!”
轰——!
沈锦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僵硬。她猛地看向沈万昌,却见他脸色先是愕然,随即转为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恍然”,进而化作滔天的“愤怒”与“痛心”,他伸手指着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原、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我沈家近年来诸事不顺,漕运受阻,生意亏损,夫人久病不愈……竟是我沈万昌瞎了眼,将这祸根引入家门,害了全家啊!”他的话语字字如刀,带着表演式的悲愤,将那“孤鸾煞星”的罪名,死死钉在了她的身上。
“父亲!”沈锦绣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不敢置信。她想辩解,想撕破这道士的谎言,想质问那尊玉观音的蹊跷,想告诉所有人这不过是一场龌龊的阴谋!可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在对上沈万昌那双冰冷、浑浊,深处却藏着一丝如愿以偿的眼神时,所有的话语都碎成了冰冷的尘埃。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女情,只有彻底的舍弃和利用。
林婉儿适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的锦盒“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那尊莹白的玉观音滚落出来,在猩红的地毯上显得格外刺眼。她用手帕紧紧捂住嘴,泪水瞬间盈眶,看着沈锦绣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原来如此”的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焚烧祭天的牲礼。
“天呐……孤鸾煞星!刑克六亲!”
“沈家真是养虎为患……”
“怪不得沈夫人病得那样重……”
“快离她远些,莫要沾染了晦气!”
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毒蜂,嗡嗡地围剿着她最后一丝尊严。她穿着最华贵的衣裳,站在最明亮的厅堂,却感觉自己正赤裸着坠入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那尊滚落在地的羊脂白玉观音,面容依旧慈悲,双眸微垂,仿佛在怜悯地看着这朱门绣户内,正在上演的、比戏文更荒唐,也更残酷的一幕。
原来,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这锦衣玉食的优容,这精心雕琢的温婉仪态,都是为了今日,将她打造成一个完美的、不容辩驳的祭品。
……
沈锦绣还未从这锥心的背叛中回过神,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已上前架住了她的胳膊。她们的手指像铁钳般箍着她的皮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恭敬。
“老爷有令,沈锦绣命格不祥,即刻送往城西静心庵带发修行,为沈家祈福赎罪,无召不得返府!”管家沈寿面无表情地宣读着指令,声音在喧闹过后的花厅里格外刺耳。
沈锦绣挣扎着回头,望向沈万昌,那个她喊了十六年“父亲”的男人,此刻正背对着她,与林婉儿低声说着什么,林婉儿眼角的笑意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底。而沈夫人,那个总说待她如亲女的养母,只是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咳嗽着,连一个回头都吝啬给予。
“母……亲……”她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
沈夫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对沈万昌道:“路上让婆子们仔细些,别……别委屈了孩子。”这话听着温情,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冰冷的决绝。
沈锦绣的心彻底沉入冰窖。她被强行拖拽着走出花厅,穿过那些曾经熟悉的回廊庭院。春日的繁花依旧开得热烈,姹紫嫣红映着她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讽刺。往日里对她和颜悦色的仆妇们,此刻都避之不及,有的甚至偷偷啐了一口,骂了声“灾星”。
春桃想跟上来,却被沈寿厉声喝住:“一个灾星的丫鬟,也想作祟?给我拖下去禁足!”春桃哭喊着挣扎,“小姐!小姐!——”声音渐渐远去,沈锦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滚烫地砸在手上,却暖不了那深入骨髓的寒凉。
马车颠簸着驶出沈府大门,江南的梅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点敲打着车篷,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婆子坐在她对面,眼神凶狠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哼,装什么可怜?若不是你,沈家怎会落到这般地步?”左边的婆子啐道,“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就是,夫人身子骨本就弱,被你克得缠绵病榻,老爷生意也不顺,你就该早点去死,省得连累旁人!”右边的婆子附和着,语气里满是恶意。
沈锦绣蜷缩在马车角落,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十六年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闪过:沈万昌教她识账本时的严厉,沈夫人给她戴银镯子时的温柔,林婉儿陪她在花园扑蝶时的笑语……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她像一个小丑,在这场名为“亲情”的戏里,演得那么投入,最终却落得个“灾星”的罪名,被弃如敝履。
马车行驶了两个时辰,终于在一座破败的庵堂前停下。静心庵隐在城西的山坳里,院墙斑驳,门前的石阶长满了青苔,与沈府的富丽堂皇形成了天壤之别。
庵堂里的老尼法号了尘,约莫七十岁年纪,面色枯槁,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她接过沈寿递来的银子,脸上才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沈老爷放心,贫尼定会好好‘照看’沈姑娘。”那“照看”二字,说得格外重,带着不言而喻的意味。
沈寿走后,了尘便将沈锦绣领到一间偏僻的禅房。禅房狭小阴暗,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旧的木桌,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香火混合的怪异气味。
“从今日起,你便在此处修行。每日寅时起身洒扫庭院,辰时诵经,午时劳作,酉时晚祷,不得有误。”了尘冷冰冰地吩咐着,“若敢偷懒耍滑,或是妄想逃跑,贫尼自有法子收拾你。”
沈锦绣默默点头,她知道,在这里她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夜幕降临,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一点微弱月光。她蜷缩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和远处传来的钟声,只觉得无比孤独。她想念春桃,想念那些曾经真心待她的下人,更想念那个从未谋面的、或许早已不在人世的亲生父母。
金丝笼中,雀鸟犹自梳理着羽毛,却不知笼门已开,外面等待它的,不是天空,而是猎食者的利爪和漫天风雨。
他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不知她本就属于更广阔的天空。从“祭品”到“执棋人”,这条路,我陪她一起走。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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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门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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