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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灯孽 ...

  •   静心庵的寅时,被一声嘶哑的钟鸣劈开。
      那声音不像沈府报晓的云板那般清越,倒像是垂死老鸦的哀鸣,硬生生将沈锦绣从短暂的昏沉中拽醒。四肢百骸像是被拆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泛着酸楚的疼痛。昨日洒扫庭除、挑水劈柴的劳作,让这双只抚过琴弦、执过绣针的手,磨出了数个晶亮的水泡,此刻火辣辣地灼痛着。
      禅房内依旧昏暗,只有一缕惨淡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漏进来,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带着霉味的尘埃。她摸索着起身,换上那身粗硬的青布棉裙,布料摩擦着娇嫩的肌肤,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昨日滚落在地、沾染了尘土的玉观音影像,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沈万昌冰冷的眼神和林婉儿矫饰的泪光。她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山间的寒冽空气扑面而来。院落里,了尘师太如同一尊灰暗的石像,早已立在院中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下。她手中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浑浊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中,冷冷地扫过沈锦绣略显踉跄的脚步。
      "既然入了空门,就该知晓规矩。"了尘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今日起,除了日常劳作,早、午、晚三课经文,一字不可漏,一念不可差。沈姑娘,你身负罪孽,更需虔心忏悔,方能洗刷一二。"
      "罪孽......"沈锦绣垂首,低声重复,唇角在阴影里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她有何罪?罪在占了沈家十六年养女的名分?罪在碍了某些人的路?
      就在沈锦绣准备去大殿时,静云端着个木盆从灶房出来,看见她立刻尖着嗓子道:"哟,沈大小姐起身了?还以为要我们这些粗人三请四请呢。"
      沈锦绣脚步不停,静云却快步上前拦住去路,将木盆往她手里一塞:"既然起了,就去后山泉眼打水。记住,要最新鲜的晨露水,师太泡茶用的。"
      木盆边缘粗糙,正好硌在她破了水泡的手上,沈锦绣疼得指尖一颤,却稳稳接住了。
      静云见她这般,又冷笑道:"啧。沈家金尊玉贵的小姐,连打水都不会?"
      "师姐说笑了。"沈锦绣抬眼,目光平静,"我这就去。"
      后山小路湿滑,晨露未干。沈锦绣提着空木盆,一步步往泉眼走去。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沈姑娘......"
      回头一看,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尼姑,瘦瘦小小的,正不安地绞着衣角。
      "小师父有事?"
      "我、我叫慧明。"小尼姑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师姐让你去打水?你、你手上的伤......要不我帮你......"
      沈锦绣微微一怔,在这冰冷的庵堂里,这竟是第一份善意。她柔声道:"多谢小师父好意,不过若是让静云师姐知道,怕要连累你。"
      慧明瑟缩了一下,显然也怕静云,但还是小声道:"那、那你小心些,泉眼边的青石特别滑,上月有个师姐就在那儿摔伤了腿......"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这份转瞬即逝的温暖,让沈锦绣冰冷的心泛起一丝涟漪。她想起昨日的种种,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在这吃人的地方,善意是如此珍贵,却也如此脆弱。
      早课设在大殿。殿内阴冷潮湿,佛像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泥胎,那悲悯的笑容在摇曳的烛火下,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嘲讽。沈锦绣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跟着了尘和另外两个面容麻木的中年尼姑,念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木鱼声单调而沉闷,混合着尼姑们毫无感情的诵经声,像无数只小虫,钻入耳膜,啃噬着理智。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当她念到"欺诳白衣,违背戒律"时,了尘师太敲击木鱼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昏黄烛光下,她那张枯槁的脸似乎更沉了几分。沈锦绣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低眉顺目,声音温软,仿佛全心沉浸于经文之中。
      早课毕,天色已微明。她便被指派去擦拭佛堂所有的灯盏和供桌。铜制的灯盏积满了厚厚的油垢,需用指尖一点点抠去。冰凉的铜器和黏腻的油污沾满手指,那滋味令人作呕。她埋头做着,一言不发。
      "啧,到底是千金小姐,这点活计就受不住了?"一个法号静云的胖尼姑在一旁冷眼瞧着,语带讥讽,"还以为是在沈府等着人伺候呢?"
      沈锦绣动作未停,轻声道:"师姐误会了,既是修行,自当尽心。"
      "修行?"静云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我看是来避祸的吧?'孤鸾煞星'......这名头可是响彻苏州城了。莫要把我们这小小庵堂也克得不得安宁才好。"
      恶语如刀,沈锦绣握着抹布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有回头。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辩驳,都只会引来更恶毒的嘲弄和惩罚。她必须忍。
      午间的斋饭是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黑黢黢的、齁咸的酱菜。她沉默地吃完,胃里依旧空落落的。
      用饭时,沈锦绣特意坐在角落。慧明悄悄挨着她坐下,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飞快塞进她手里。
      "这是......"沈锦绣诧异。
      "我自己晒的野枣,"慧明声音细若蚊蝇,"你、你多吃点。"
      那几颗干瘪的野枣,此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沈锦绣正要道谢,静云的声音突然响起:"慧明!你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慧明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粥碗差点打翻。
      沈锦绣不动声色地将野枣藏入袖中,起身道:"静云师姐,慧明小师父在教我诵经的规矩。"
      静云狐疑地打量着她们,最后冷哼一声:"最好如此。慧明,吃完就去劈柴,今日的柴火不够。"
      看着慧明仓惶离开的背影,沈锦绣默默记下了这份情。在这魔窟里,每一份善意都值得珍藏,每一份恶意也都必须偿还。
      下午是更繁重的劳作——劈柴。那斧头对她而言过于沉重,每一次举起都极为吃力,虎口被震得发麻,昨日磨出的水泡破裂,渗出血丝,黏在粗糙的斧柄上,每一下都是煎熬。
      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碎木屑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反而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她反复思量着从被指认为"灾星"到被送入这庵堂的每一个细节。那尊玉观音是关键,玄诚道长的出现是契机,而沈万昌毫不犹豫的舍弃......绝不仅仅是因为生意不顺或所谓的"命格"。
      这背后,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缘由。
      傍晚时分,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将被雨水打湿的柴火抱到灶房檐下晾晒。转身欲走时,却听见灶房里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了尘师太和静云。
      "......沈家那边,银子是给了,可也交代了,要让她'安分'些。"这是了尘的声音,比平日更显阴沉。
      "师太放心,这般娇滴滴的小姐,能熬过几日?饿几顿,冻几晚,再让她干些重活,保管她没力气胡思乱想。"静云的声音带着谄媚。
      "嗯。"了尘顿了顿,声音更低,"看好她,莫要让她接触外人,更不许她传递消息出去。沈家......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她的风声。"
      "是,弟子明白。"
      沈锦绣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柴堆的阴影里。直到灶房里的声音消失,脚步声远去,她才缓缓直起身。
      原来如此。
      不是修行,是囚禁。不是祈福,是封口。
      沈家不仅要她身败名裂,还要她在这与世隔绝的庵堂里,自生自灭,悄无声息地消失。
      晚课依旧是诵经。夜幕彻底笼罩了小小的静心庵,山风呼啸,吹得门框当作响。油灯的光晕在风中摇曳。,每个人的影子拉扯的好似鬼影。沈跪在蒲团上。嘴唇机械地张合,跟着念诵《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心已飞到九霄云外。
      她想起幼时偷听西席先生讲史,说到前朝名臣于谦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她当时不解其意,如今身处这"深山",受这"千锤万凿",方才品出那字里行间的铮铮铁骨与不甘。
      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背负着"灾星"的污名,如沈家所愿般无声无息地腐烂。
      经文声萦绕在耳畔,了尘师太那看似虔诚的背影在烛光下微微晃动。沈锦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一点点冷硬起来,如同浸了寒冰的利刃。
      他们想磨去她的棱角,耗尽她的生机,她却要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哪怕是荆棘,也要紧紧握住。
      夜渐深,诵经声歇。了尘师太吩咐静云带沈锦绣回房。
      "沈姑娘,庵堂清苦,早些歇息吧。"静云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语气依旧带着那股令人不适的虚假,"明日还要早起劳作呢。"
      推开禅房的门,那股熟悉的霉味再次涌入鼻腔。静云将灯笼放在桌上,并未立刻离开,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锦绣一眼: "沈姑娘,既来了这里,就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或许还能少受些苦楚。
      沈锦绣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情绪: "多谢师姐提点。"
      静云哼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并细心地从外面将门带上。脚步声远去,四周重归死寂。
      沈锦绣走到桌边,看着那盏油灯。灯油果然如昨夜一样,只有浅浅的底,火光微弱,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桌面,上面还残留着白日劳作时沾上的灰尘。
      她没有立即歇息,而是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望向外面漆黑的山林。风声鹤唳,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可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寂静中,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沈家,林婉儿,了尘师太……所有将她推入此境的人和事,她都一一刻在心底。
      油灯的火苗跳跃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
      禅房内,再次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沈锦绣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如同蛰伏的兽。
      叩叩——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响起。
      沈锦绣浑身一凛,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门口。
      "锦绣姐……锦绣姐?你睡了吗?"门外传来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怯意的声音,是慧明。
      沈锦绣犹豫一瞬,还是轻轻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低声问:"慧明小师父?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我趁着静云师姐睡熟了,偷偷溜出来的。"慧明的声音带着小小的喘息,似乎是一路跑来的,"我给你带了块糕点,是昨日做法事时,我偷偷藏起来的……" 接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从门下的缝隙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
      "这里晚上又黑又冷,还有怪声音……我怕你一个人害怕,就想来陪你说一会儿话,哪怕就一会儿也好。"慧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沈锦绣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她靠着门板,慢慢滑坐下来,也坐在了冰冷的地上。隔着这扇薄薄的门,两个被遗弃在深山古庵中的少女,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谢谢你,慧明。"沈锦绣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怕黑,只是……" 只是怕这漫无边际的孤独,怕这看不到希望的明日。
      "锦绣姐," 慧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什么'灾星',都是骗人的。我见过静云师姐偷偷收了外面的银子,也听到了尘师太和沈家来人的谈话....他们、他们就是想让你在这里消失
      沈锦绣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人小言微,帮不了你什么大忙," 慧明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愧疚,"但只要你需要,我就能陪你说说话。这庵堂里,静得能把人逼疯。"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沈锦绣轻声说,这是她今日听到最温暖的话语。
      沉默了片刻,慧明似乎要走了。"锦绣姐,我得回去了,不然师姐醒了就糟了。"她顿了顿,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从门板下方的缝隙努力地伸了进来,摸索着,轻轻地、快速地拉了下沈锦绣冰凉的手指。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惊人的暖意。
      空寂的禅房外,只剩下风声。沈锦绣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手上那转瞬即逝的温暖却仿佛烙印般留存。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了那只被慧明拉过的手指,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过脸颊,砸落在黑暗里。
      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这微不足道的信任和偷偷传递的温暖,竟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我相信你。"说完,门外脚步声急促,逐渐远去。
      过了许久,她摸索着回到冰冷的榻边,更衣躺下。硬邦邦的床板硌着酸痛的筋骨,她睁着一双清凉的眼眸,毫无睡意。
      眼底深处,那簇名为恨意与求生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里慢慢点燃,越烧越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青灯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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