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凤凰初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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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年的秋日，泉州港的海风里已带着些许凉意。望海轩中寻得的遗书与玉佩，在沈锦绣怀中揣了三日，如同揣着一团不灭的火焰，日夜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这火焰不是愤怒，而是比愤怒更炽热的东西——是迟来了十六年的真相，是必须用仇敌的血来浇灭的执念。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唤来了韩秉忠。晨光透过窗纸，在她素净的衣袍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韩掌柜，"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时机到了。我要名正言顺地接手商行，重立门户。"
韩秉忠眼中精光一闪，深深一揖："老朽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年。不知小姐选定何时？新号又该如何称呼？"
"三日后，就在这正厅。"沈锦绣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枝干虬结的老榕树，这是她父亲白慕轩亲手所植，"字号...就用'锦绣'。"
"锦绣？"韩秉忠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眼中泛起复杂的光芒，"妙！既暗合小姐名讳，又寓前程似锦之意，更是对我白家基业焕然新生的期许！"
沈锦绣转过身来，目光如淬火的利刃："不止如此。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执掌这艘商船的不再是隐姓埋名的'白锦儿'，而是我，沈锦绣！我要让苏州那些人听到这个名字，就寝食难安！"
"老朽明白！"韩秉忠神色一凛，"这就去安排，广发请帖，邀请泉州商界同仁、各合作商号东主，还有...府衙各位大人。"
"有劳了。"沈锦绣微微颔首，"仪式不必铺张，但声势一定要足。另外，将商行这三年的总账、各处产业明细、船队名录，还有盟约初稿，全都备齐。"
韩秉忠领命而去后，书房里重归寂静。沈锦绣独自立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半月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在望海轩找到它时的震撼，想起生父绝笔信中那字字泣血的警示。
"爹爹，"她对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轻声低语，"您看见了吗？女儿站在人前，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白家应得之物，吾必一一索还，以骨为刃，以志为锋，复我门楣！"
她想起在沈家十六年的岁月，那些看似温情的点滴如今回想起来都带着砒霜般的剧毒。沈万昌手把手教她打算盘时慈祥的笑容，林婉儿亲热地挽着她手臂唤"妹妹"时的甜美嗓音，此刻都化作最尖锐的讽刺。她紧紧攥住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姐。"阿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犹豫，"我能进来吗？"
沈锦绣收敛心神："进来吧。"
阿永端着一盏新沏的茶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书案上。他偷偷抬眼打量沈锦绣的神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无妨。"沈锦绣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小姐，我...我听说三日后您要正式接手商行，还要改名号。"阿永搓着手，脸上既有兴奋又有担忧，"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苏州那边若是知道了，会不会..."
"会怎样？"沈锦绣轻轻吹开茶沫，语气平静无波，"派更多杀手？还是再找个道士来污蔑我是'灾星'？"
阿永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您的安危！沈老爷...不，沈万昌那个老贼，心狠手辣，他若是知道您不仅没死，还在泉州站稳了脚跟，定会想出更恶毒的法子！"
沈锦绣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阿永因激动而紧握的拳头上，声音柔和了几分："阿永，你可知道，躲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在静心庵时，我隐忍过，退缩过，可他们还是要置我于死地。既然退无可退，不如迎头而上。"
她站起身，走到阿永面前："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站在阳光下的名分和力量。从今往后，我要让沈锦绣这个名字，成为他们午夜梦回的噩梦。"
阿永望着她眼中闪烁的坚定光芒，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股热血取代。他重重地点头："我明白了！小姐放心，阿永一定会保护好您，保护好商行！"
"去吧，"沈锦绣微微一笑，"三日后，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白慕轩的女儿，不是任人欺凌的孤女，而是能够执掌一方天地的商行东家。"
接下来的三日，白沙商行内外悄然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仆役们洒扫庭除，张灯结彩；账房先生们连夜核对账目，整理文书；各铺管事被频频召见，接受问询。一种新旧交替的张力，在无声中弥漫。
消息灵通之士早已嗅到风声，私下议论纷纷。有人赞叹"白主事"雷厉风行，有人观望这年轻女子能否真正驾驭庞然大物般的商行，亦有人暗中揣测，这"锦绣"之名背后，是否预示着更为激烈的风雨。
三日转瞬即逝。
这一日，白沙商行正厅内外，冠盖云集。泉州有头有脸的商贾来了大半，林记的林老爷子、海丰号的郑海等盟友们自然在列，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号也派了代表前来。市舶司、海关乃至知府衙门，也都派了属官前来观礼，连赵通判也送来了贺帖。厅内檀香袅袅，宾客寒暄声不绝于耳，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那扇通往内室的雕花木门。
吉时已到。
厅中霎时安静下来。韩秉忠身着簇新的藏青缎袍，步履沉稳地走到厅前，环视众人，声音洪亮："诸位高朋贵友，今日屈尊莅临，白沙商行蓬荜生辉。承蒙各位多年关照，我商行得以立足泉州，畅达四海。然，世事流转，薪火相传。今有故主白慕轩东家血脉，聪慧果毅，德才兼备，已堪大任。"
他略顿一顿，语气转为庄严肃穆："经商行众掌柜一致推举，老夫韩秉忠，以白沙商行大掌柜之名，在此宣告：自即日起，由白东家唯一嗣女，沈锦绣小姐，正式接掌商行全部权责！”
话音落下，内室门扉轻启。
沈锦绣缓步而出。
她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服饰，一身天水碧的苏绣长裙，裙摆处以银线暗绣缠枝莲纹，外罩一件月白色素面杭绸比甲，乌发绾成简单的同心髻，只簪着一支素银镶嵌珍珠的步摇。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唯有腰间丝绦上，系着那枚带着血沁的半月玉佩，随着她的步伐在衣袂间若隐若现。
她面容平静，不见丝毫怯场，目光清亮，缓缓扫过全场。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质，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走到厅中主位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对韩秉忠微微颔首，随即面向众人，敛衽一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锦绣年幼，蒙韩掌柜及商行诸位前辈信任，委以重任，心中惶恐，亦感责任重大。"她的声音清澈，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先父白慕轩，半生心血，创立白沙商行，信誉著于四海。然天不假年，奸人构陷，致使商行近年屡经风波，先父心血几近付诸东流。”
她话语平和，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提及"奸人构陷"，一些知晓内情或有所耳闻的人，不由得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幸得韩掌柜砥柱中流，诸位同仁不离不弃，商行根基犹在。"她话锋一转，语气渐强，"今日，锦绣既承此业，必当竭尽所能，恪守先父'诚信为本、海纳百川'之遗训，重振商行声威！”
她微微抬手，阿永与另一名伙计应声上前，将覆盖在厅中主位后巨大匾额上的红绸缓缓拉下。
红绸滑落，露出崭新的黑底金字匾额——"锦绣商行"！
四个大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阳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匾额之上，"锦绣"二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即日起，'白沙商行'更名为'锦绣商行'！"沈锦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此非仅为名号之变，更是我商行浴火重生之始！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环视众人，目光坚定如磐石："锦绣在此立誓，必将引领商行，恪守商道，锐意革新，与诸位盟友、同业，共谋发展，互利共赢！凡欺我商行、毁我信誉、阻我前路者，无论其势多大，位多高，锦绣必倾商行之力，周旋到底，绝不退缩！"
这番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继往开来的决心，也暗藏了不容侵犯的锋芒。尤其是最后几句，配合着她冷冽的眼神，让在场一些心怀鬼胎之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林老爷子率先抚掌，朗声道："好！锦绣东家巾帼不让须眉，老夫代表林记，恭贺商行新立，愿与锦绣商行，同舟共济，共襄盛举！"
郑海也大声附和："没错！锦绣东家，往后海丰号与锦绣商行，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
盟友们纷纷表态支持，其他宾客见此情形，也连忙上前道贺。一时间，厅内贺声四起，气氛热烈。那些观礼的官员，见这年轻女子竟有如此气场与魄力，能将各方势力凝聚起来，心中各自计量，面上却都堆起笑容，说着恭维的官话。
仪式之后，便是宴席。沈锦绣周旋于宾客之间，举止得体，言谈有度。当她走到林老爷子这一桌时，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锦绣东家，老夫记得令尊在世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商道即人道'。今日见你行事气度，颇有乃父之风啊。"
沈锦绣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林老爷子过誉了。先父教诲，锦绣时刻不敢忘怀。只是近年来商行多经变故，许多事情还需要向各位前辈多多请教。"
"诶，锦绣东家太过谦逊。"旁边一位经营瓷器的商贾接过话头，"听说前几日商盟初立，就是您一手促成。这份魄力，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
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啊，谁能想到当年苏州沈家的养女，如今竟成了泉州商界的一方人物呢？"
说话的是个瘦高中年人，姓钱，做的是南洋香料生意，与广州十三行往来密切。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实则暗藏机锋，不仅点明了沈锦绣的过往，更暗指她与苏州沈家的纠葛。
席间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众人都知道苏州沈家与泉州白沙（现锦绣）商行之间的微妙关系，但碍于情面谁也不曾点破。如今被这钱老板当众挑明，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想看看这位年轻的东家如何应对。
沈锦绣面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钱老板："钱老板消息灵通。不错，锦绣确曾在苏州沈家寄居过一段时日。也正因如此，才更知商海浮沉，诚信为本的道理。"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无论过去如何，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白慕轩之女，锦绣商行的东家。商行今后的每一步，都会遵循先父遗志，以信立世，以诚待人。至于其他..."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冷如秋霜："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番话既坦然承认了过去，又明确划清了界限，更表明了立足当下的决心。钱老板被她这番不卑不亢的回应噎得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两声，讪讪地举杯饮酒。
林老爷子看在眼里，暗暗点头，举起酒杯道："说得好！商海沉浮，最重要的就是立足当下，展望未来。来，老夫敬锦绣东家一杯，愿锦绣商行前程似锦！"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方才那一丝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宴席进行到一半，沈锦绣借故离席，独自走到厅外的回廊下透气。夜风微凉，吹散了她脸上因应酬而泛起的红晕。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灯笼，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东家。"韩秉忠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今日一切顺利，您应对得体，众人都对您刮目相看。”
沈锦绣没有回头，轻声问道："韩掌柜，您觉得，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真的信服？又有多少人，是碍于情势，或是另有所图？"
韩秉忠沉吟片刻，实话实说："老朽不敢妄断。但商界向来如此，真真假假，利益交织。重要的是，今日之后，再无人敢小觑于您。"
"是啊，"沈锦绣轻轻抚摸着腰间玉佩，"从今 日起，我便是众矢之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东家不必过于忧心。"韩秉忠安慰道，"商行上下都是忠于白家的老人，经过这些时日的整顿，更是铁板一块。加上闽海商盟互为奥援,就算有人想要兴风作浪，也要掂量掂量分量。"
沈锦绣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 旧锐利: "树欲静而风不止。苏州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广州的势力也不会坐视我们壮大。韩掌柜，接下来的路，恐怕会更难走。"
"再难走，老朽也必定追随东家左右。"韩秉忠郑重道，"白东家在天之灵，必定护佑商行，护佑您。"
沈锦绣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忽然问道: "韩掌柜，您说爹爹若在天有灵，会认可我今日的选择吗？将'白沙改为'锦绣'，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东家多虑了。"韩秉忠语气坚定，"名号是死的，精神才是活的。白东家若见到您今日独当一面的气魄，见到商行在您手中焕发新生，必定欣慰不已。'锦绣'二字，既是传承，也是新生，再合适不过。"
沈锦绣轻轻点头，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 消散。她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挺直脊背: "走吧，宾客还未散尽，我这个东家不能离席太久。"
待到宾客渐散，已是黄昏时分。
喧嚣退去，偌大的正厅只剩下沈锦绣与韩秉忠，以及几名核心管事。残阳夕照，将"锦绣商行"的匾额映得一片金红。
沈锦绣独立厅中，仰望着那崭新的名号，久久不语。从苏州沈家弃如敝履的"灾星"，到泉州港执掌庞大商行的"锦绣东家"，这条路，她走得步步荆棘，九死一生。身份已然转变，权柄初步在手，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名易，正名难。前方等待她的，是更诡谲的商海风波，更凶险的仇敌反扑，以及，那条必须以血与火铺就的复仇之路。
"韩掌柜，"她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缥缈，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商行内外，一应文书、 印信、旗帜，皆用新名。过往账目，封存备查。未来新章，我亲手书写。"
“是，东家！”韩秉忠躬身应道，这一次，他唤的是“东家”。
沈锦绣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那匾额，转身向着后堂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长，每步都稳而坚定。
凤凰初啼，声震泉州。而这只是她焚尽旧日，重织锦绣的第一声清鸣。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凤凰初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