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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布疑阵 ...

  •   道光二十年秋夜,泉州港的海风里已带着凛冽的寒意。
      锦绣商行的金字招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而此刻商行深处的议事厅内,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正在悄然展开。
      沈锦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那棵在夜风中摇曳的老槐树。这棵树让她想起苏州沈家后院的那棵——十六年来,她无数次在那棵树下读书习字,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用从那里学来的谋略,去对付那个她曾唤作"父亲"的人。
      "东家,一切准备就绪。"韩秉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忧虑,"只是......此计太过凶险,老朽实在放心不下。"
      沈锦绣缓缓转身,烛光在她清瘦的面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韩掌柜可知《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沈万昌此刻定已在苏州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若明着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走到案前,指尖轻轻划过那张泛黄的东南舆图:"我们要让他以为,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一个死人,自然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阿永站在一旁,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小姐,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只是......真要传出您病重的消息,商行里那些刚安定下来的人心,怕是又要乱了。"
      "乱?"沈锦绣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指尖翻转,"就是要让该乱的人乱起来。你们看——"她突然将铜钱弹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表面上我们在示弱,实际上......"
      铜钱落在舆图的苏州位置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实际上我们在布局。"她目光如炬,"阿永,明日你去码头找那些专替广州商人跑腿的闲汉,就说......"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虚弱,"就说我因前些日子码头受惊,旧疾复发,已经咳血数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微微发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韩秉忠和阿永都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却见她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如何?像不像?"她轻声道,"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得真。从明日开始,我会真的闭门不出,商行外的事务就拜托韩掌柜了。"
      韩秉忠恍然大悟,不由得抚掌赞叹:"东家深谋远虑,老朽佩服!只是......"他迟疑片刻,"苏州那边若是派人来查探......"
      "求之不得。"沈锦绣冷笑,"正好借此机会,看看泉州还有哪些是他们安插的眼线。阿永,你去准备些治疗肺痨的药材,每日在厨房煎煮,药渣就倒在显眼处。"
      "是!"阿永立即领会,"我还会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在酒肆茶楼里'无意间'透露您的病情。”
      沈锦绣满意地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韩掌柜,我记得商行里有个老账房,他的儿子在知府衙门当差?"
      "确实如此。"韩秉忠会意,"东家是想......"
      "让他把他儿子叫来,就说父亲病重,想见最后一面。"沈锦绣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等他儿子来了,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唉声叹气地说我的'病情'。"
      待二人领命而去,沈锦绣独自走到书案前。她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匣,取出里面的半月玉佩。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道血色的沁痕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爹爹,"她对着玉佩轻声低语,"您说过,商人不仅要会算账,更要会算人心。女儿今日此举,您若在天有灵,可能明白?"
      "小姐。"
      阿永去而复返,在门外轻声唤道。
      沈锦绣收起玉佩:"进来。"
      阿永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与方才不同的神色。他搓着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锦绣温和地问,"是有什么难处?"
      "不是难处,"阿永摇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她,"我就是想跟您说,不管您做什么决定,要去哪里,阿永都跟定您了!苏州也好,天涯海角也罢,我这条命是您从静心庵救出来的,这辈子就认您一个主子!"
      沈锦绣看着他年轻而诚挚的脸庞,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她想起那个在商队中初遇时莽撞单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得力助手。
      "此去苏州,凶险异常,你不怕?"她轻声问。
      "怕什么!"阿永挺直腰板,"在静心庵那会儿都不怕,现在更不怕!我就是......就是担心您。”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您总是把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在商行是这样,现在要回苏州报仇也是这样。我知道您本事大,可......可您也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前些天您为了商行的事,确实熬了好几夜,脸色都不好了。这'病'虽然是装的,可您也得真当回事,好好歇歇才是。"
      这番质朴的关怀让沈锦绣心头一软。她轻轻点头:"我知道了,会注意的。你去准备吧,记住,挑选的人一定要可靠。苏州不比泉州,那是沈万昌的地盘,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您放心!"阿永用力点头,"我挑的都是跟咱们共过生死的兄弟,嘴严,人也机灵。就是......就是这一去,怕是得有些日子见不着您了。"
      他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连忙低下头去。
      "很快就会再见的。"沈锦绣轻声安慰道,"等你在苏州安顿好,我便会动身。到时候,还要靠你们接应呢。"
      阿永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嗯!我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等您来!"
      看着阿永离去的背影,沈锦绣轻轻叹了口气。复仇之路漫漫,能有这些忠心之人相伴,是她的幸运,却也让她倍感责任重大。每个人的性命都系于此行,她不能有半分闪失。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在房中整理行装。烛光摇曳,映着她坚毅的侧脸。十六年的隐忍,终于要走到尽头。而这场精心布置的疑阵,不过是复仇序曲的第一个音符。
      接下来的日子,锦绣商行表面波澜不惊,照常营业,与闽海商盟的协作也稳步推进。但暗地里,几道无形的丝线,已从泉州悄然射出,向着北方的苏州悄然蔓延。
      果然,不过五六日,关于锦绣商行新任女东家沈锦绣积劳成疾、呕血病危的消息,便开始在泉州港的某些特定圈子里悄然流传。起初只是窃窃私语,随着有人"亲眼目睹"商行仆役倾倒的药渣,以及从商行内部"无意间"透出的"东家连日昏迷,韩掌柜忧心忡忡"的零碎信息,这传闻便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迅速渲染开来。
      市舶司和海关衙门里,一些原本对锦绣商行颇为"关照"的胥吏,态度似乎微妙地缓和了些许。而一些与广州商人过从甚密的本地商号,在往来应酬时,言辞间也多了几分试探与意味深长。
      这一日,阿永兴冲冲地回来禀报:"小姐,果然有鱼咬钩了!码头那个专替广州商人跑腿的王五,这两天总旁敲侧击地向我们的人打听您的'病情',还偷偷塞银子给厨房的帮工,问您每日进的汤药是什么方子!"
      沈锦绣正在书房核对账目,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告诉厨房,下次他再问,就把我让你准备的那张'益气补血、固本培元'的方子,'不小心'让他瞧见一角。"
      "是!"阿永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小姐,咱们派去苏州的人,第一批已经顺利抵达吴江县,赁下了一处临河的茶栈,正在熟悉环境。"
      "很好。"沈锦绣放下笔,抬眼望向窗外,天际有孤雁南飞,"告诉兄弟们,务必谨慎,银子该花就花,首要的是自身安全,消息次之。"
      "明白!"
      又过了两日,韩秉忠带来一个更值得玩味的消息:"东家,知府衙门那位钱师爷,今日竟主动派人来问候您的'贵恙',还送来了两支上好的老山参。话里话外,暗示若商行因东家......嗯,若有什么变故,知府大人可代为'周全'。"
      沈锦绣冷笑一声:"他这是迫不及待想分一杯羹了。看来,我们这'病',装得还算像样。回复他,多谢知府大人和钱师爷挂怀,东家正在静养,商行一切事务,暂由老夫代理,不劳费心。”
      "老朽已如此回复了。"韩秉忠道,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东家,此计虽妙,但时日一长,恐难以为继。且您'病重'期间,商行虽稳,却也难免有些人心浮动,几个原本谈着的生意,对方也显得犹豫起来。"
      "无妨。"沈锦绣神色不变,"让他们犹豫去。正好借此看看,哪些人是可共患难的,哪些是只能同富贵的。至于时间......"她目光微凝,"不会太长了。阿永那边一旦在苏州站稳脚跟,摸清底细,便是我动身之时。"
      她走到窗边,望着北方。秋意渐深,天高云淡,正是南归北往的季节。十六年前,她作为一个不明身份的"孤女",被带入那座繁华而冰冷的苏州城。十六年后,她将携着雷霆之势与血海深仇,重新踏入那片土地。
      "韩掌柜,"她轻声吩咐,语气却重若千钧,"让我们的人,开始秘密准备吧。船只、路线、随行护卫、抵达后的接应......都要万无一失。"
      "是,东家。"韩秉忠深深一揖,他知道,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随着这位年轻东家的北归,席卷江南。
      沈锦绣独立窗前,身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而坚定。故布疑阵,只为暗度陈仓。当苏州沈家还在为她的"死讯"或将信将疑,或弹冠相庆之时,她这柄复仇之剑,已然悄然出鞘,即将划破虚假的平静,直刺仇敌的心脏。
      是夜,沈锦绣召来了那位擅口技的说书先生。那是个四十上下的清瘦男子,姓柳,因家道中落才靠这手艺糊口,被韩秉忠暗中寻来,确保身家清白。
      柳先生战战兢兢地行礼,不敢抬头看这位传闻中"病重"的商行东家。
      沈锦绣打量他片刻,缓缓开口:"柳先生不必紧张,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托。听闻你擅模仿各色人声,惟妙惟肖?"
      "是......是,小的确实会些雕虫小技。"柳先生恭敬回答。
      "那好,"沈锦绣示意他在屏风后坐下,"我要你模仿一个年轻女子病重时的声音——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偶尔夹杂着咳嗽和痛苦的呻吟。你可能做到?"
      柳先生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小的可以一试。"
      待他准备好后,沈锦绣对侍立一旁的丫鬟点了点头。那丫鬟会意,走到门外,对值守的仆役说道:"东家方才又咳醒了,快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仆役应声而去。与此同时,屏风后适时地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和细微的呻吟,声音虽轻,却足以让门外经过的人隐约听见。
      沈锦绣满意地点头,示意柳先生可以停下。她走到屏风后,看着这位说书先生:"很好。从明日起,你每日这个时辰过来,我会安排人在外间'恰好'听到你的声音。记住,声音要一次比一次虚弱,到最后几日,甚至可以模仿昏迷中的呓语。"
      她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但此事若泄露半句......"
      柳先生连忙跪下:"小的明白!小的定守口如瓶,绝不辜负东家信任!"
      待柳先生离去后,韩秉忠从侧间走出,脸上带着赞许:“东家思虑周全,如此一来,连商行内部不知情的下人都会信以为真,消息传出去就更加可信了。”
      沈锦绣轻轻摇头: "做戏就要做全套。沈万昌生性多疑,若没有这些细节,他未必会轻易上当。”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 "这封信,以你的名义写给杨振远方伯,告知他我的'病情',请他必要时照应商行。信要走官驿,不必加密。"
      韩秉忠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东家是要借杨东家之口,把这消息传到苏州?杨东家与苏州商界素有往来,他的话,沈万昌必定会信。"
      "不错。"沈锦绣将信递给他,"方伯是明白人,看到信自然会懂我的用意。有他配合,这场戏就更加天衣无缝了。"
      她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熟悉的苏州城。所有的铺垫都已就位,只待时机成熟,她便踏风归乡,傲骨铮铮,凡身负血债者,难逃天道昭彰,必偿此生所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故布疑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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