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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夜亡命 ...

  •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在沈锦绣裸露的皮肤上。山林间一片漆黑,唯有身后静心庵方向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际染成不祥的猩红,如同巨兽淌血的瞳孔,在暴雨中狰狞地凝视着她的逃亡。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路向下狂奔。荆棘撕扯着她早已破烂不堪的青布裙裾,尖锐的碎石硌着她仅穿着软底布鞋、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四肢百骸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混着汗水、或许还有之前无声流淌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敢回头,耳畔除了呼啸的风雨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庵堂方向传来的、越来越远的喧嚣和叫骂。了尘师太气急败坏的呵斥,静云那尖厉的、充满恶意的嗓音……她们一定会追来!她们绝不会放过她!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她咬紧牙关,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一旦停下,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林婉儿那伪善的“关照”,了尘师太与那陌生男人的密谋,还有那所谓的“安神香”……他们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合情合理”,死得悄无声息。
      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支撑着她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她想起慧明那双清澈而充满信任的眼睛,想起那句“我相信你”,这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绝望中为她注入了一丝力量。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更不能让那些害她的人如愿!
      山路越来越陡,雨水冲刷下的泥土变得异常泥泞黏滑。她一个趔趄,脚下踩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滚去。天旋地转间,身体撞击着突起的岩石和盘错的树根,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她拼命用手臂护住头脸,任凭粗糙的地面磨破手肘和膝盖。
      不知滚了多久,她终于重重地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停了下来。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抗议。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她趴在泥泞中,剧烈地咳嗽着,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头上、背上。
      稍微缓过一口气,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左腿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显然是刚才滚落时扭伤了。试着用力,那疼痛便尖锐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脆弱。
      完了吗?
      难道她费尽心机,赌上自己性命换来的逃亡,就要终结在这荒山野岭,因为这区区的脚伤而功亏一篑?
      不!绝不!
      她死死咬住下唇,借助着树干,用那条完好的右腿和双臂的力量,顽强地、一寸寸地撑起了身子。她折下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充当拐杖,咬着牙,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上面,然后拖着那条剧痛的左腿,继续一瘸一拐地、艰难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瞬间被雨水冲走。视线越来越模糊,不仅是雨水,还有因极度疲惫和疼痛而产生的眩晕。脑袋变得昏沉,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山林仿佛没有尽头,黑暗和雨水吞噬了一切。身后的火光早已看不见,连喧嚣也听不见了,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风雨声包裹着她。
      力气正在飞速流逝。握着树枝拐杖的手在颤抖,那条支撑身体的右腿也开始发软。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
      “不能睡……不能倒在这里……”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然而,身体的透支达到了极限。在一个下坡处,她脚下一滑,拐杖脱手,整个人再次失去平衡,沿着斜坡滚落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抵抗。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不是身后那毁灭的火焰,而是……一点摇曳的、温暖的光晕,像是……灯笼一般。
      紧接着,她便彻底失去了知觉,瘫软在泥水横流的山路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折后,零落成泥的花。
      ……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锦绣在一片颠簸和嘈杂声中,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身下是坚硬的、随着节奏晃动的木板,耳边是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马蹄声,以及几个粗犷的男子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牲口的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她不是躺在冰冷的雨地里?这是哪里?
      强烈的警觉让她猛地想睁眼坐起,却发现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眼皮也沉重得无法掀开。左脚踝处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感,但似乎被什么东西粗略地包扎固定过了。身上的湿衣服也被换下了,穿着一套干燥却粗糙无比的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很不舒服。
      “嘿,头儿,这小姑娘像动了动!”一个洪亮的嗓门靠近了些。
      “啧,命真大!烧得跟块炭似的,滚下山崖都没摔死,还能碰上咱们。”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带着点惊奇。
      “少废话,看着点路。这鬼天气,要不是为了赶这批货,谁愿意冒雨走这山路……”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为首之人,“看她那打扮,像是从哪个庵堂里跑出来的……也不知道惹了什么麻烦。”
      庵堂……跑出来……
      这几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静心庵的折磨、了尘师太与人的密谋、林婉儿那裹着蜜糖的砒霜般的“关照”、那场她亲手点燃、焚尽过往的大火、暴雨中的亡命奔逃……一幕幕画面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带着锥心的痛楚和冰冷的恨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装作昏迷,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
      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大致拼凑出信息:这是一支赶路的商队,似乎在路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商队的主人,那个被称作“头儿”的人,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恻隐之心,或许是不想惹上“路有冻死骨”的麻烦,下令救了她。
      他们提到了“货”,提到了“赶路”,看来行程紧迫。他们对她好奇,但也带着商队行走四方特有的谨慎,不愿过多招惹是非。
      这是个机会!一个离开苏州地界,彻底摆脱了尘、静云,乃至沈家、林家追捕的绝佳机会!
      她必须留下来,必须跟着这支商队走。
      但她也必须小心。人心叵测,她一个来历不明、身受重伤的孤身女子,在这全是男人的商队里,处境依然危险。她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更不能让人知道她是从静心庵逃出来的“灾星”。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合理的说辞。
      沈锦绣暗暗吸了一口气,积攒着微弱的力气,然后发出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呻吟,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近的、带着好奇神色的年轻脸庞,皮肤黝黑,眼睛很大。见她醒来,那年轻伙计吓了一跳,随即喊道:“头儿!她醒了!”
      一个身影笼罩过来。沈锦绣抬眼看去,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容沧桑,眼神锐利而沉稳,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劲装,外面罩着防雨的油衣,腰间挂着一根马鞭,看起来是这支商队的首领。
      他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却没有太多恶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果然如她所料,低沉而平稳。
      沈锦绣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不是伪装,而是劫后余生、身体剧痛和心理防线稍稍放松后,真实涌上的脆弱与委屈。她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多……多谢各位恩公……救命之恩……”她试着动了一下,立刻因脚踝的剧痛而蹙紧眉头,倒抽一口冷气。
      “你脚踝扭伤了,骨头应该没事,但肿得厉害。我让队里的老陈给你简单包扎固定了一下。”首领说道,“你是哪里人?怎么会独自晕倒在这荒山野岭?”
      沈锦绣垂下眼睫,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混着脸上尚未干透的雨水。“小女……小女姓白,名锦儿……”她用了生父可能的姓氏,和一个尽可能普通的名字,“原籍杭州……家中遭了变故,父母双亡,欲去金陵投奔远亲……不料途中遭遇山匪,与仆人失散,慌乱中滚落山崖……幸得恩公相救……”她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流离失所的孤女故事,声音哽咽,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那首领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因为滚落山崖而显得狼狈不堪、却依旧能看出姣好底子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那双虽然布满伤痕和水泡、但指甲修剪圆润、显然并非做惯粗活的手,眼神微动,似乎并未全信,但也没有戳穿。
      乱世飘零,谁没有点不愿提及的往事?只要不给商队带来麻烦,他并不打算深究。
      “我们商队要往南边去,途经金陵可以稍你一程。”首领最终开口道,“但你得听话,安分待在车上,不许给队伍惹麻烦。你的脚伤,老陈会定期给你换药。”
      沈锦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挣扎着想行礼:“多谢恩公!恩公大德,白锦儿没齿难忘!定当谨记恩公吩咐,绝不敢给队伍添乱!”她表现得感激涕零,完全是一副柔弱无助、依赖他人庇护的模样。
      首领摆了摆手,示意她躺好休息,便转身去安排其他事务了。
      商队继续在雨中前行。马车颠簸,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沈锦绣身上的伤痛。但她紧紧咬着牙关,默默忍受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最先发现她醒来的年轻伙计,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过来。“白……白姑娘,喝点粥吧,暖暖身子。”他有些腼腆地说道,“我叫阿永,是商队里打杂的。”
      沈锦绣感激地接过粗陶碗,碗壁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回温。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刻,已是无上的美味。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暖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
      “阿永哥,多谢你。”她轻声道谢,声音依旧虚弱。
      “不客气,不客气。”阿永挠了挠头,“你也是运气好,碰上了我们杨头儿。杨头儿看着严厉,心肠是顶好的。”他压低声音,“刚才还有几个弟兄嘀咕,说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是累赘,怕惹麻烦,是头儿一力坚持下来的。”
      沈锦绣心中微动,将“杨头儿”这个称呼记下。她看向阿永,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好奇:“杨头儿……是位大善人。阿永小哥,你们这是往哪里去?运的是什么货物?我看着车队规模不小。”她需要了解更多信息,判断这支商队的去向和背景是否安全。
      阿永到底年轻,没什么心机,见这貌美的落难姑娘主动搭话,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是往南边去的,主要是去泉州港。车队里运的是生丝、茶叶和瓷器,要从那边换南洋的香料、犀角什么的。杨头儿本事大,这条商路走了十几年了,认识不少海商呢……”
      泉州港?南洋海商?沈锦绣的心猛地一跳!这难道只是巧合?她刚刚得知生父是南洋商人,就撞上了一支前往泉州、与南洋海商有来往的商队?
      不会吧……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南洋……听说那边来的商人都很富有,做的都是大生意。”
      “可不是嘛!”阿永颇有些自豪,“我们杨头儿跟好些个南洋大商人都有交情!听说那些商人出手阔绰得很,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讲起杨头儿与南洋商人交易的轶事。
      沈锦绣认真听着,从中努力筛选有用的信息。她注意到阿永提到商队旗帜上有一个“杨”字徽记,以及偶尔提及的“白沙”字样,似乎是某个商号或合作方的名字。白沙……她默默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癯的老者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姑娘,该换药了。”他便是老陈,商队里略通医术的人。
      老陈手法熟练地解开沈锦绣脚踝上临时固定的布条,检查肿胀的情况。伤势看起来依旧骇人,青紫肿胀。老陈拿出些草药捣碎,小心翼翼地敷上去,一阵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姑娘忍一忍,这草药能活血化瘀。你这伤,得静养些时日才能好利索。”老陈一边包扎一边说道,目光在她手腕和脖颈处一些细小的、看似陈旧的浅淡疤痕上扫过(那是她在静心庵长期劳作留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什么也没问。
      “多谢陈伯。”沈锦绣低声道谢。她能感觉到老陈的善意和不多事的性格,这让她稍稍安心。
      换完药,老陈又给她号了号脉,眉头微蹙:“寒气入体,又受了惊吓,邪热内蕴。待会儿到了前面能歇脚的地方,我熬剂驱寒安神的汤药给你。”
      阿永在一旁插嘴道:“陈伯医术可好了!咱们队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
      老陈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提着药箱去了车队前面。
      阿永又陪沈锦绣说了会儿话,多是些商队行走江湖的见闻。沈锦绣大多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个不引人怀疑的问题,逐渐对这支商队和杨头儿有了更深的了解。她知道杨头儿大名杨振远,是泉州“振远商行”的东家,为人仗义,但规矩也大,尤其厌恶招惹是非。
      雨势渐渐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车队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林地边缘停了下来,准备稍作休整,埋锅造饭。
      沈锦绣靠在货物上,看着商队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有人喂马,有人捡柴生火,有人架起锅灶。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与她过去十几日在地狱般的静心庵中的经历,以及刚刚结束的亡命奔逃,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轻轻摩挲着身上粗糙的布料,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的、被妥善处理过的疼痛,听着周围陌生却充满活力的声响,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逃离魔爪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自身处境的警醒,更有那深埋心底、丝毫未减的恨意。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沈万昌冰冷的脸、林婉儿虚伪的笑、了尘师太贪婪的眼、静云恶毒的嘲讽……还有慧明那温暖的小手和信任的目光。
      她需要强大的力量,不仅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复仇。这支商队,或许就是她获取力量的第一步。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一切可能,学习,观察,积累……
      商队继续在雨中前行。马车颠簸,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沈锦绣身上的伤痛。但她紧紧咬着牙关,默默忍受着。
      她躺在坚硬的货箱之间,身下只垫着一些粗糙的草席。听着外面单调的车轮声和风雨声,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和虚弱,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
      她活下来了。
      她逃出了那座吃人的牢笼。
      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虽然身体伤痕累累,虽然复仇之路漫长而艰难……
      但至少,她抓住了第一根救命稻草,迈出了涅槃重生的第一步。
      白锦儿……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临时取的名字。从今天起,她就是白锦儿。沈锦绣已经死在了静心庵的那场大火里。
      而活下来的这个人,将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涅槃的决心,走向一条布满荆棘,却也通往光明的未来。
      她轻轻闭上眼,不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商队规律的颠簸和嘈杂声中,她任由自己沉入昏睡。
      雨还在下。黎明,总会到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雨夜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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