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南洋疑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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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沈锦绣——如今的白锦儿，便在商队的马车上有了一方暂时的安身之所。她谨记着杨振远的吩咐，安分守己，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靠在堆叠的货箱旁，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脚踝的伤势在老陈的草药和定期更换下，肿痛渐渐消退，虽然依旧不能着力，但已不像最初那般钻心刺骨。体内的寒气也在老陈熬煮的驱寒汤药作用下，慢慢被逼出，高热退去，只是身体仍旧虚弱，面色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
她默默地观察着这支商队。杨振远治下极严，队伍行进、休息、守夜皆有条不紊，伙计们虽然性格各异，但对他都十分信服。那个叫阿永的年轻伙计，心地单纯，对她这个“落难孤女”颇多照顾，时常偷偷多分她一点干粮，或是讲些车队里的趣事逗她开心。老陈则话不多，每次换药时手法沉稳利落，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
沈锦绣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距离。她深知，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她必须像一株柔弱的藤蔓，暂时依附于这棵大树，同时暗中积蓄力量，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
她的目光，更多时候会落在商队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上。深蓝色的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杨”字，而在旗帜的一角，确实有一个不太起眼、却让她心跳加速的标记——那是一个简化的、波浪托起一轮旭日的图案，旁边绣着“白沙”两个小字。
白沙……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日夜在她心头盘旋。它与了尘师太和别人密谋时提到的“南洋商人”隐隐对应，与她临时取名的“白”姓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关联。是巧合吗？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日午后，商队在一片林间空地歇脚。雨早已停了，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带来几分暖意。杨振远正坐在一块大石上，就着水囊吃着干粮，一边与老陈低声商讨着接下来的路线。
沈锦绣（白锦儿）深吸一口气，拄着阿永给她找来的、更趁手些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挪到离杨振远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像是体力不支般，微微喘息着停下，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那面插在马车旁的旗帜上，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与哀伤。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开口。
杨振远何等人物，行走江湖多年，察言观色已是本能。他早已注意到这个自称“白锦儿”的姑娘，虽看似柔弱，但眼神深处总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坚韧，绝非寻常落难女子。此刻见她望着旗帜出神，那神情不似作伪，便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白姑娘对这旗帜感兴趣？”
沈锦绣像是被惊扰般回过神，连忙敛衽行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意：“让杨头儿见笑了。只是……只是觉得这旗帜上的图案，有些……眼熟。”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仿佛在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家母生前，似乎留下过一件绣着类似波浪旭日纹样的旧物，只是年岁久远，锦儿也记不真切了……”她的话语留有余地，既点出了关联，又模糊不清，将解释权交给了对方。
杨振远闻言，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老陈也停下了话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哦？”杨振远放下水囊，语气听不出喜怒，“波浪托日，是‘白沙商行’的徽记。这家商行总部设在南洋，主营香料、珠宝与海运，生意做得极大，在大清几个主要港口都有分号。我们振远商行，与白沙商行有些生意往来。”他解释得简明扼要，目光却未曾从沈锦绣脸上移开，似乎在审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白沙商行？南洋？生意往来？
沈锦绣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了头顶。她强自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更咽：“原来……是南洋商行的标记吗？多谢杨头儿解惑。许是……许是锦儿记错了，家母一个深闺妇人，怎会与南洋商行有所牵连……”她以退为进，将自己方才的话归因于思母心切的误记。
杨振远看着她低垂的、纤细脆弱的脖颈，沉默了片刻。商海浮沉，他见过太多人，也听过太多故事。这姑娘身上疑点重重，但她此刻流露出的、那种混合着悲伤、迷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的眼神，却不似完全伪装。
“白慕轩白东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杨振远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沈锦绣听，“当年他独闯南洋，一手创立白沙商行，仗义疏财，眼光独到，可惜……天不假年。”
白慕轩……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沈锦绣耳边炸响。
是他！一定是他！她的生父！了尘他们口中那个留下巨款、被她养父母（沈万昌和沈夫人）谋害的南洋商人！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连忙用木棍撑住地面。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失态。胸腔里气血翻涌，恨意、悲伤、委屈、还有一丝终于触碰真相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不能急！杨振远既然主动提起，或许……或许能有更多线索。
她抬起苍白的脸，眼中带着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好奇，顺着杨振远的话问道：“杨头儿认识这位白……白东家？他……他是如何一位人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传奇人物的向往与惋惜。
杨振远目光投向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有过几面之缘。白东家为人豪爽，重信守诺，于航运、货殖一道极有天赋。他待手下伙计也极好，口碑甚佳。”他顿了顿，语气略显低沉，“只是听说，白东家生前一直有一桩憾事，似乎是希望夫人与腹中的孩儿都平安……具体情形，外人便不得而知了。他猝然离世后，商行由几位老掌柜共同打理，虽依旧兴旺，终究不如他在时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锦绣的心上。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就是白慕轩苦苦寻找的女儿！而她的母亲，恐怕早已遭了沈万昌的毒手！他们不仅谋财，还要害命，甚至将她这个真正的继承人污蔑为“灾星”，欲除之而后快。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蔓延、缠绕。
她低下头，用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汹涌的暗流，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原来……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豪商……真是令人敬佩，也……令人惋惜。”
杨振远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都是旧事了。白姑娘好生休息吧，再过两日，我们便要进入浙江地界了。”
沈锦绣顺从地点点头，拄着木棍，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回了自己那简陋的“床铺”。背对着众人坐下时，她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午后歇息结束，商队继续启程。车轮辘辘，沈锦绣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白慕轩、白沙商行、失散的妻女……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反复激荡。
傍晚扎营时，阿永照例给她送来晚饭，今天难得有些肉干碎屑混在粥里。见沈锦绣神情比往日更显沉寂，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篝火，阿永忍不住关切地问：“白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沈锦绣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心中所想，“阿永小哥，你跟着杨头儿走南闯北，见识真广。白日里听杨头儿提起那南洋的白沙商行和白东家，真是令人神往。不知……那白沙商行如今在泉州，是个什么光景？规模很大吗？”
阿永见她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炫耀：“那当然大了！他们在泉州港有自己的货栈和码头！我跟着头儿去过两次，好家伙，那仓库里堆满了从南洋运来的香料、胡椒、苏木，还有亮闪闪的玻璃器！进出货的船只又大又气派！听头儿说，白沙商行在南洋那边势力更大，岛屿、种植园都有呢！”
沈锦绣默默记下“货栈”、“码头”、“种植园”这些关键词，心脏因这些具体的信息而跳得更快。这印证了白家确实拥有巨大的财富和产业。
“那……如今商行是谁在掌管？白东家没有子嗣吗？”她问得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阿永并未察觉异样，挠了挠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头儿好像提过，白东家去世后，是几位跟着他打江山的老掌柜在管事。至于子嗣……没听说过，要是有，这么大的家业，怎么会不露面呢？”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头儿好像跟其中一位姓韩的掌柜交情不错，每次去泉州都要聚一聚。”
韩掌柜……沈锦绣将这个姓氏刻在心里。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如此大的家业，想必觊觎的人也不少吧？”她轻声感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永撇撇嘴：“可不是嘛！听说白东家刚去世那会儿，好些人想打商行的主意，还有人想吞掉商行的船队呢！不过那几位老掌柜也不是吃素的，联手把商行稳住了。头儿说过，白沙商行的根基厚，规矩也严，不是谁都能插一脚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我也听伙计们私下议论，说商行内部好像也不是铁板一块，毕竟……没有正经的继承人嘛。”
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没有继承人……
沈锦绣垂下眼眸，盯着碗里寡淡的粥水。这既是风险，也是机会。风险在于，她若贸然现身，可能不仅无法认亲，反而会陷入内部争斗的漩涡，甚至引来杀身之祸。机会在于，正因为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她这个流落在外的血脉，才更有价值，也更容易在某些人那里获得支持。
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白沙商行内部的人事，关于那几位老掌柜的为人，关于父亲“猝然离世”的真相……而这些，显然不是阿永这个层面能知晓的。
夜里，沈锦绣躺在坚硬的木板上，辗转难眠。山林寂静，唯有守夜人偶尔的脚步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白日里得到的信息如同碎片，在她脑中拼凑，却又因缺少关键部分而显得模糊。
她想起杨振远提起白慕轩时，那语气中的惋惜不似作伪。他既然与白沙商行有往来，与韩掌柜有交情，那么他对父亲去世的真相，是否知道得比说出来的更多？他对自己这个突然出现、又对白沙徽记表现出异样关注的“白锦儿”，究竟有几分相信？几分怀疑？
她不能完全指望杨振远的善心。商队只是暂时的庇护所，杨振远是个精明的商人，无利不起早。她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价值，或者说，找到能与他进行交换的筹码。
身体依旧虚弱，脚踝的伤提醒着她此刻的无力。但胸腔里那股恨意与求生欲交织的火焰，却燃烧得越来越旺。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是被动地跟随、小心翼翼地打探了。
她需要一個计划。一个能让她安全抵达泉州，并有机会接触白沙商行核心的计划。这个计划里，杨振远和他的振远商行，或许是她必须借助，也必须小心应对的关键一环。
月光透过车篷的缝隙，清冷地照在她脸上。她睁开眼，望着那轮残月，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沈万昌、林婉儿、了尘……你们夺走的，欺骗的，践踏的，我将一一夺回！而这南洋遗踪，便是我的第一步。”
她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本棍，仿佛在抚摸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与杨振远的这番对话，信息量巨大，几乎证实了她的身世猜测！白沙商行，白慕轩，寻找妻女……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白慕轩是如何“猝然离世”的？是否与沈万昌有关？如今的白沙商行内部情况如何？那些老掌柜是否可靠？沈万昌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跟随商队安全抵达金陵了。她必须去泉州，必须接近白沙商行！那里有她身世的真相，有她复仇的根基，也有她未来安身立命的可能。
但如何去？以什么身份去？杨振远虽然透露了些许信息，但显然并未完全信任她，更不可能轻易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去接触像白沙商行这样重要的生意伙伴。
她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或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沈锦绣蜷缩在货箱的阴影里，感受着马车规律的颠簸。阳光透过篷布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已经看到了第一座灯塔的微光。
南洋星火，可燎旧恨。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南洋疑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