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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枯木与灰 ...

  •   时间如同粘稠的树脂,在绝望中缓慢流淌。三周,二十一个地球自转周期,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短暂,对郭申艾来说,却像是在炼狱的油锅里被反复煎炸了无数个轮回。她蜷缩在出租屋那个唯一的、冰冷的合金折叠椅上,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角落的旧时代雕塑。

      当顾海山的通讯请求第三次在手腕的微型终端上亮起时,她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按下了接听键。她没有开启视频功能,只有声音通道维持着最低能耗的连接。

      “申艾,”顾海山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完成某项艰巨任务后的松弛,“贷款的事情,终于能搞定了。科学院那边的特殊通道比想象中复杂,但总算批下来了。利息比市面最低标准还低了零点三个百分点。”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点堪称“愉悦”的意味,仿佛解决了一个复杂的数学难题。他或许在期待她的如释重负,期待她的感激涕零。

      然而,通讯器那头,只有一片漫长的、令人不安的死寂。过了许久,久到顾海山以为信号已经中断,郭申艾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干涩得像沙漠里风化的石头:

      “已经不需要了。”

      顾海山显然愣住了。隔着无形的电波,郭申艾仿佛都能看到他骤然蹙起的眉头,和他那双理性眼眸中闪过的错愕。

      “不需要了?”他的音调微微扬起,带着属于科学家的探究本能,“什么意思?高利贷那边……解决了?钱是从哪来的?”

      我们太熟悉了。熟悉到郭申艾知道,在他那套严谨的逻辑体系里,任何不符合常理的事件都必须追根溯源。她也累了,累到不想再编织任何谎言来维系那点可怜的自尊。那根紧绷了太久、承载了太多恐惧、羞耻和绝望的弦,在他这句直白的追问下,“嘣”的一声,断了。

      她甚至轻轻地、古怪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金属。

      “钱从哪里来的?”她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飘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毁快感,“我跟一个有钱人睡了。”

      这句话说完,通讯器那头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郭申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像垂死野兽的最后喘息。然后,积压了太久的所有情绪——被高利贷威逼的恐惧,被迫交易的屈辱,对自身堕落的憎恶,对云梦未来的担忧,对过往一切的怀念与祭奠——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痛哭,不是啜泣,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撕裂开来的、嚎啕般的崩溃。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对着通讯器语无伦次地嘶喊,像是在质问顾海山,又像是在凌迟自己:

      “海山……我祖父……我祖父当年对我那么好……他留了那么多钱给我……他不是让我这样的……他不是想让我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是想让我有尊严地活着……体面地活着……”

      她用力捶打着冰冷的墙壁,指骨传来钝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可是我……我竟然成了……成了出卖身体的妓女!妓女啊!海山!我郭申艾……活了一百多年……最后活成了这个样子!哈哈哈哈……”

      笑声混合着哭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的哀鸣。

      通讯器那头的顾海山,始终保持着沉默。他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只是作为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听着她情绪彻底崩溃的全过程。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变为无力地呜咽,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时,他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活着就好。”

      郭申艾的哭泣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顾海山的声音平稳地继续传来,带着他固有的、就事论事的分析腔调:“没想到你的身体这么值钱。现在多好,无债一身轻。也就是陪睡了一晚而已,很值。以后你就好好生活吧。”

      “很值”。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郭申艾的灵魂上。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对自我的厌弃,在他那里,被简化成了一桩“很值”的交易。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脸上那副“问题得到高效解决”的理性表情。

      那一刻,郭申艾心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也彻底熄灭了。泪水还在脸上蜿蜒,但她的眼神已经变得空洞,如同两颗被吸走了所有光亮的黑玛瑙。

      她静静地对着通讯器,声音异常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死寂般的温柔:

      “海山,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跟着你。但是,”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划出界限,“我不想过性生活,也不想出门。就只想待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人都不见。你有这样的地方给我住吗?”

      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件处理品,一件失去了所有使用价值、只求一个安静角落等待彻底腐朽的废弃物。她不再奢求理解,不再渴望救赎,只想要一个能够容纳她这具行尸走肉的、绝对封闭的容器。

      顾海山在那头沉默了几秒。郭申艾几乎能听到他大脑飞速运转、评估这项“提议”利弊的声音。最终,他给出了答复,同样简洁、直接,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可以。你住我家,我们分房睡。”他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像是在完成交易的最后确认,“我不嫌弃你。”

      “不嫌弃”。多么慈悲,又多么伤人的三个字。

      通话结束了。郭申艾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将脸埋进膝盖。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麻木。她像一截被雷火劈中、内部已经完全碳化的枯木,外表或许还维持着树的形状,但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粉末。

      几天后,她搬进了顾海山位于城市边缘、一栋安保森严的智能公寓。顾海山履行了他的承诺,给了她一间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卧室,朝北,窗外是另一栋大楼冰冷的灰色墙体,几乎看不到天空。他将她的生物信息录入公寓管理系统,设定为最低权限——只能打开她自己卧室的门和调用基础的生活物资配送。

      他确实不打扰她。他依旧早出晚归,沉浸在研究所的工作中。偶尔在客厅遇见,他也只是点点头,如同对待一个合租的、不熟悉的陌生人。他从不问她过去,也不关心她未来,仿佛她的存在,只是公寓里多了一件需要定期补充能量和水的静物。

      郭申艾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囚禁了起来。她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外面那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彻底隔绝。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智能灯光模拟出的、永远不会变化的“自然光”模式,从“晨曦”到“正午”再到“黄昏”,周而复始。

      她的终端偶尔会亮起,显示着云梦疯狂寻找她的信息。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通讯请求、信息留言、甚至试图通过城市监控系统定位她的踪迹。那些信息充满了焦急、恐慌、不解和深切的担忧。

      “艾姐姐,你在哪里?”
      “回我信息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求你了,艾姐姐,别吓我……”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阵迟滞的痛感。但她从未回复过。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信息亮起,又黯淡下去,如同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他已经长大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拥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经过这次险些万劫不复的教训,他应该学会谨慎,学会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了。

      她这个曾经的“光源”,已经燃尽了自己,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她不能再给他任何温暖,反而只会用自己的肮脏和不堪,玷污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璀璨未来。

      不见,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柔。

      于是,在这座智能公寓朝北的房间里,郭申艾真正意义上地“死”去了。她的□□还在呼吸,还在进食,还在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但那个曾经拥有温柔书卷气、会为了一只猫的死亡而伤心、会为了守护一个人而倾尽所有的郭申艾,已经在那场名为“交易”的祭献中,彻底灰飞烟灭。

      剩下的,只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名为“郭申艾”的躯壳,在这片由理性构筑的、绝对安全的囚笼里,等待着时间将她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也慢慢磨蚀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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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希望我的文字能带给你们温暖和开心,陪伴你们无聊的时候,哪怕就一瞬间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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