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秋》木瓜包治百病

4、三

　　自叠盆山插菊枝，分红间白满花瓷。她锁骨下有一块状似菊花的胎记，所以叫花瓷。她有着非常非常美的，绸缎一样的黑色长发，和细瓷一般的肌肤。
　　她比我只大两三岁，是被姨母卖到这里来的。她说她非常恨他们，因为那一家并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孩子，但他们还是把她卖掉了。卖来这烈火一样的地方。我知道，她不光是恨，还有伤心，尽管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她迫切地想出人头地，在衣装上很挑剔，有时会打骂她的侍女，和其他姑娘争奇斗艳。但和我在一起时，她总是很平静，会谈起故乡的水车和雪白的芦花。一个喧嚣而寂寞的女孩子。
　　她说看见我就会想起在童年时天上飘过的云，扑过的蝶，很多人都这么说。霁红说因为我是个小哑巴，哑巴是没有颜色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样。雪白的瓷面上，倒映着千面的色彩。
　　霁红总是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有能看透别人的本事。扯远了，说回来——
　　我和花瓷相识的第五个月，一个清远的秋日，透过窗棂能清楚地看到纤细而舒展的云，她把我拉到房间里，兴奋而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她被达官贵人看中了。她身着柔软的孔雀彩裙，被轿夫抬到角楼，在龙涎氤氲的香雾中起舞，牢牢牵引着那些人的目光——总而言之，她就快要离开秋楼了！
　　听她这么说，我当然替她高兴。她眼睛是亮的，手心滚烫，我们的头靠在一起，静静看着那一方辽远的天空。她问我离开秋楼后，自己可不可以不再做一个不会动的瓷瓶、一朵花；她也曾经光身子下过河，在泥地里乱跑，把一头流水般的长发滚得脏兮兮，回家挨娘亲的骂。
　　我当然说可以，我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可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的路是注定没有尽头或下场的，所以，这话大概也不算骗了她罢。
　　就这样偷偷盼着，到了九月八，红砂就叫丫头们清点了花瓷的物件，整理了她的房间，仿佛这个人再没出现过。
　　她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和我告别，我自然有些难过，毕竟她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作为人的朋友...是这样的。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秋楼阶上的枫叶堆里，天色是米红色。我穿的单薄，入了秋，难免有些冷，但内里又有什么躁动不安，心好像要跳出来，很热，像喝了酒。
　　我痴痴地望着远方，花瓷的话让我想起自己在乱葬岗上的小屋，阿爷和阿黄，还有那些勤勤恳恳劳动和生活的小动物们。秋楼里没有人以外的生灵，失去它们的陪伴让我怅然若失。
　　这时，檐下忽然过了一阵风，角铃乱撞，依稀有金戈之声。我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风来的方向，依稀看到远处好像有什么在向我游来，像是蛇。我猛然站起身，可再待想看清时，那蛇却不见了。
　　我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才回过神来。
　　我回头，是霁红。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面色苍白，枫叶般的红裙在晚风中飘拂着。和平日里的放荡不羁不同，她此刻的眉眼中满是悲戚，我冥冥之中已经有了预感，她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极其可怖的事，并因此对我感到歉疚。
　　她叫我将花瓷箱子里的东西拿来。每个秋楼的姑娘床下都有一个大箱子，红砂平日里不许任何人碰——其实也没有人愿意碰它，那木箱时刻散发出浓郁的焚香和烧焦的味道，往往要熏许多香才盖的过去，花瓷向我抱怨过很多次。
　　霁红和红砂关系匪浅，有人猜，她们是姐妹，我也这样问过她，可霁红只是笑着摇头。她说你们都想多了，但无论如何，她的话，秋楼的人是要听的。因而我即使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我用霁红给的钥匙扭开满是划痕的锁头，掀开沉重的箱盖，偌大的箱子，里面只平整地叠了一方锦被......熟悉的花纹，立刻将我拉回阿爷离世的那一天，那些扭曲在一起的肢体，绝望的年轻面容。我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太可怖了，那种穿透骨髓的震悚。终我一生，我再没体会过如此的恐怖。
　　不单单是因为我看到了花瓷正在走向的命运，还因为我意识到，我盼望归去的故乡，我曾经的幸福，我的阿爷，我们做着怎样的罪孽。
　　花瓷的埋骨之地，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她一步步走向黑暗，而我在下坠。
　　那几天的记忆是模糊的，花瓷的一切都属于秋楼，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了一床锦被。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姗姗地来，又如风扫落花般离去，除却一地清香，再没留下任何可供我这个帮凶追思的物件。
　　我伸出手，抚摸流水般的晚风，一旦想到晚风就此从我掌心逝去，那夜我就会梦到她。
　　梦境和泪水的间隙，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再有来处。不再有来处，也不知何处是归途……就像一座在水中燃烧的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