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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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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灯穿过幽寂的内廊,月色溶溶,又是一年春。
一晃两年逝去,有的姑娘悄无声息地在秋天离开,又有新人被送进来。蟪蛄不知春秋,她们依然为找到达官显贵,离开秋楼而欣喜,只有我知道那被注定了的命运。
我的绝望太过明显,红砂自然看得出来。她对我说,得知真相的代价就这样残酷,秋楼的一个秘密,要用一条命来换。她将血红色的蔻丹竖在唇边。你不要害了她们。
那一瞬我庆幸自己是个哑巴,这样便有借口装作毫不知情,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堕入火狱却袖手旁观。
整两年我都在恍惚中度过,频频犯错,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保密的缘故,红砂却对我相当纵容,相比起动辄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其他侍女,罚去值夜已经算是破格的优待了。
夜里的秋楼好似露出其棺椁的本相,一片死寂。我原本是怕的,可如今有小红陪我,消解了不少恐惧。
小红是一条蛇,那日我并未看错,秋楼确是有蛇的,而且是赤练蛇。其环色泽鲜艳,正赤如丹,我许久未见人以外的其它生灵,顿时又惊又喜。
蛇是不必问来处的,我和它自然也不会像和秋楼里的姑娘们那样,倾诉对过往的追忆。我和它是无言的心灵相通,并于中感到雪中送炭一般的宽慰。
我在无边的夜色中行走,小红原本缠在我的腕上,此时突然从我的袖子里探出头来,好奇似的向外看。果然,几乎是同时,从不远处的檐廊上,琴声如水纹般漾开。我惊了一跳,忙从内廊的窗向外望去。
朦胧月华笼在素白的纱衣上,薄雪一般的女子姿态挺拔,十指下却传出连绵的琴音。
自打花瓷去后,我对秋楼的事就近乎不闻不问,现在更是连姑娘们的样貌都不甚清楚了。纵然惊鸿一瞥之下,我几乎看痴了,却仍未想起此人是谁。
我在心中暗暗辨认着,那女子却好似有感应一般,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被她清凌凌的目光冰了一下,猛地想起她是何人。
她叫阿冬。去年冬天,她和一名生性温柔,叫阿秘的姑娘一同进入秋楼。我平日负责她房间的洒扫。阿秘是秋楼姑娘中脾气最好的,总是给我们这些侍女塞一些点心,她正相反,不苟言笑,目光冷峻,侍女们都有点怕她。
她的目光里是冰着火的,那内里的灼热叫我心悸,叫我想起花瓷,于是也避开她。
可她却好像对我很有几分兴趣,有时会特地叫我帮她裁纸印花,她的手很巧,也很擅长书画,我不愿和她接触,却每每被那些漂亮的小东西吸引住。
红砂似乎也很中意她的本事,常常叫她为自己弹琴。我听不懂她的琴,却总能觉察出其中的寂寞。霁红虽然不大喜欢她弹琴,却也说那是静水流深。
此时,这冰雪一般的仙子却微微笑了,冲我招招手。
来呀,阿青。她说。
平日里,只有霁红会叫我阿青,不知这称呼怎么叫她听去了。
我有点赧然,正不知作何反应时,小红却好像不大高兴,在我手腕上摇头晃脑起来。
你不愿让我过去吗?我摸了摸它的身体。
它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好像在等我的态度——我当然是有些好奇的。它见我如此反应,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呲溜一下从我的腕间滑下去,很快游进了秋楼的黑暗中。
我不知道它在闹什么脾气,只好哭笑不得地提灯孤身向檐廊走去。
夜色如水,琴声泠泠,阿冬孤身坐在恢宏的夜幕下,像是月华中的一粒尘埃。
我放轻脚步,唯恐破了这一时的静谧,阿冬却自己停下了拨弦的手。
她抬眸看向我,问,听得懂么?
我摇头。
她想了一想,说,每个曲子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懂了故事就懂了曲子...你想不想听故事?
我当然喜欢故事。霁红是唯一一个可以离开秋楼的姑娘,每过一段时间,她就带着酒和崭新的见闻来看我,那是我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刻。我点点头,看到阿冬的神情因而温和起来。
她说,明日正午,你来找我,我给你讲这个曲子的故事。
翌日正午,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推开了阿冬的门。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近她,就像走近一个美若镜花水月的秘密,让人明知有代价却还飞蛾扑火一般地跟随,这就是阿冬的本事。
她说到做到,真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和我所听过的都不一样,大意是一个送信的老头被外族人囚禁起来,他死活不肯投降,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风餐露宿地放羊。
我虽然觉得这故事颇有趣,却不太能理解。我问,既然这么苦,那这个老头为什么不向西边的大酋长投降?
阿冬竟然能读懂我的手语,她说,因为他属于另一个民族,不向外族投降,这是有气节。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更对“民族”没有概念:秋楼的女孩子,或多或少都流着不同于中原人的血,据她们所说,这是因为隆生皇帝征伐不休,中原与外族交界之地动荡不已,百姓多流离失所,卖儿鬻女蔚然成风。而她们这些不属于任何一族的女孩,无人收养,自然就流落到这烟花柳巷。
花瓷就是外族男子和中原女子的孩子,从小受了不少冷眼;霁红五官深邃,身材颀长,大概也是外族人。我生长在中原,应是不折不扣的白朝人,但或许是从小离群索居的缘故,和她们相处起来,却好似全无芥蒂一般。
想到这里,我不禁细细打量一番阿冬的容貌来:她眉如远山,目似秀水,是一副典型的中原美人面。
纵然我有和她相像的眉目,却仍然对“气节”一词无可奈何。我整一天都蹙着眉,反复琢磨这两个字。晚间我遇见霁红,她依然是一袭火红的裙,倚在阑干上,修长的手指勾着酒葫芦的红绳,乌黑的长发半散着,一看就是半醉了。
她见我魂不守舍,问我怎么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气节”该怎么用手语比划,于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她竟也没和往常一样追问,只是敛了眸光,像有几分哀伤似的。我们相对无言,半晌,她懒懒地掀起眼皮,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问,你喜不喜欢阿冬的曲子?
烛光在我们之间摇曳,衬得她近乎妖异了。我知道霁红一直对阿冬的琴声颇有微词,但我在她面前几乎从不说假话,我点了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
原是如此,本该如此。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