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秋》木瓜包治百病

7、六

　　霁红是个十分喜欢玩乐的人，据她所说，她走过横亘千里的山脉，渡过经纬般的七十二条川；接过渔女隔水抛过来的菱角，也同匠人扎过风筝打过刀。我很喜欢这些见闻，从她口中，我仿佛能见到一个清平安泰的人间。
　　我想她大约也很爱这样的人间，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生动而温柔的字字句句，可每次她给我讲过这些，都会遥遥地望着天出神，好像有些悲哀似的。
　　她那副样子很寂寞，却又很潇洒。像天上一片舒展的流云。
　　可最近，她失去了往日的那种飘逸，整日闭门不出，偶尔见到她，也总是眉目沉沉。
　　和她神情一般阴沉的，还有整个秋楼。
　　秋楼被山雨欲来前的闷热笼罩着，到处是让人难以喘息的水雾，氤氲着，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我摸着小红鲜艳的躯干，她身上散发着舒适的气息，让我安定了不少。
　　阿冬想要救夏辛将军，想要天下太平，她说红砂就是害将军下狱的主谋之一。这座秋楼，名为达官贵人的娱乐之所，实则是与朝中细作互通往来，并将年轻姑娘献给赤蛇神的祭坛。
　　我并不意外。从我看到花瓷床下的锦被开始，我就知道这里和阿爷的乱葬岗并无两样。红砂夜以继日地填埋着人的血肉，意欲燃起一把烧穿中原的大火。
　　红砂一日比一日疯狂，她孤注一掷的、膨胀的欲望宛若亟待喷发的火井。值夜时，黑暗中到处是惶惶的眼、动荡的人心、丝线般的魂魄。我回首望向那漆金的佛，它在青烟中低眉，一言不发。
　　红砂已经疯了，我安静地对小红说。可阿冬呢？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阿冬眼中那不亚于红砂的，刀一般的火。
　　其实我理解不了夏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死其他人又要被另一些人杀死。我也一样无法理解阿冬，如果她的话是对的，那夏辛的死，为什么不是因果报应？
　　我什么都不懂，我在心里对小红说。在秋楼即将被业火吞没的前刻，像我这样的一个泥胚，一朵折枝，无根之木，究竟该如何选择？
　　小红细密的鳞片在我指尖游走，它没有回答我，或许它和我一样，在蛛网般的水雾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处。
　　入秋了。
　　霁红终于回来见我，她神情有些憔悴，身上有浓重的铁锈气息。
　　她当时喝得大醉，见到我的一瞬，就一把将我按进她的怀中，入骨的力度。我们一听见彼此的心跳，那灼痛一般的哀伤便从她眼眶中掉出来，流进我心里。我帮她脱下外袍，看到了一身层层叠叠、未痊愈的伤。
　　我从不问她从何处来，她也从不说，那是第一次，她在我耳边低声说。回不去了。
　　回不去哪里呢？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花了好多年才看破。那看一眼就要溺毙其中的悲恸，曾经有人叫它黍离之悲，于我而言，那是无根之木的苦痛。
　　她对我说，阿青，你知道吗？白国一直在打仗，他们践踏草原、焚毁神庙、大地因流血而呻吟，生灵涂炭。
　　她说，我的草原绵延到天涯，有可靠的老牛和清秀的小羊陪我看天上的云，我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小花，把它们绑成一捆，送给我的姐姐。一到赤蛇节，我们点起篝火，在星空下和圣女跳舞。圣女是我们最爱戴的人，她美丽、聪慧、坚韧，我们都争着给她献上秋季前夕最美的花束，她的笑容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她说，中原万里，我都去过了。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我的草原。
　　我们的神像被中原人找出来一一推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赤练族是被神庇佑的族群，如若赤蛇神像不再，赤练族就将永远消失。中原人自诩文明悠远，可赤练的火也在大地上烈烈千年！
　　......我焉能不恨。
　　我安静地望着她，她的手脱力一般抖着。
　　相比无根，我们宁愿被拦腰折断。她说。以血还血，以火还火，这是赤练族的规矩。
　　我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火，在她几近溢血般的眼中抚摸着我，在火苗哀哀的舔舐中，我从心中生长出撕裂一般的痛楚。
　　满室烛光跳动着，明暗之间，许是我太安静，她不再看我，将我的发丝挽到耳后。
　　她附到我耳边，梦呓、诱惑一般，又极其珍重地说：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所有人都想得到它，阿冬想要你救那个将军，红砂想要你杀光中原人......我拿这个秘密和你交换，你和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