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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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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晚过后,霁红就不大出现在我面前了。
虽然她不说,我也还是能感受到,她好像因为什么,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因此总是躲着我。我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难不成就是因为我夸了一句阿冬的曲子?
小红也不常来找我了,它总是很忙的样子,几天才出现一次,窝在我的腿上睡觉。我只好一个人在寂静的秋楼中值夜。
我倒是不怕黑也不怕鬼,可在走廊尽头,红砂摆了一尊金身佛。每到十五,她就去祭拜,据说可以保佑秋楼生意兴隆。她在这一点上十分虔诚,不许任何人接近那佛像,唯恐毁了财源。
我纵然欠缺许多为人的通识,也知道佛不是专用来求财的。那佛遍体金光熠熠,左手托琉璃药钵,右手中指、无名指与大拇指相触,食指和小拇指微微上翘,以降伏诸魔,垂目微笑,是一副救苦救难的慈悲相。莲花座下,红砂摆了一案的元宝糕果,荤腥瓷器,不伦不类。流金般的沉香时刻燃着,青烟中佛眼似睁非睁,每当我夜间提灯路过时,总疑心那黑暗深处的佛在注视着我。
看久了,难免好奇。每到这时,我总会忘记阿爷的告诫。
这佛真能求来财吗?我问阿冬。
阿冬正拈着笔画着人像,没看到我的问题。我对这种错漏司空见惯,于是凑过去等她画完。粗略瞥了一眼,那画上是个妩媚的妙龄女子,姿态婀娜。
可一旁的阿秘是个细心的,从不会错过我的每一句话。没等我看清,她就朝我笑道:“你阿冬姐姐最不信佛,莫要问她。我告诉你,那是救苦救难琉璃光如来,专管人间一切不公,求财还真就是求错了。”
专管不公?我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每个秋日,我都要偷偷折一枝菊花,摆在秋楼的最高处,等风来带走它。远望着金屑般的花瓣自由地远去,我忍不住会想,如果花瓷生来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那老天为什么要叫她来到这世上?这一遭,就是为了受苦受难吗?
倘若有专管不公的如来,怎么不去渡一渡她。
我也不信。我比划道。
阿秘见我如此果决,不禁错愕,阿冬的眼中却难得的染上了一点笑意。
“有什么可笑的!”阿秘嗔怪道,“你就这样作样子,心里还不是最信天道的么。”她说着,将口中红绒向阿冬一唾。
阿冬见状身子微微一侧,不小心将墨蹭到空置一旁的右手指尖上,她也不恼,搁笔拿起绢帕慢慢地擦。
她们两个虽然才来秋楼半年,却好像相识了很久一般,我颇喜欢看她们拌嘴。每到这个时候,整日里愁容满面的阿秘才会露出点快意来,阿冬也没有那么冷淡。
“善恶有报,天道当然是公正的,我只不过不信佛而已。”阿冬道。
“若善恶有报,何人来报?天道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主持人世,你信天道,和信佛有什么区别?”
阿冬微微一笑:“若人世不公,我可以替天行道。信佛不若信我。”
这话就说得大了,我有点震惊,不知道阿冬何出此言。阿秘却摇了摇头:“真真是狂妄,冬……阿冬,我们早晚被你害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正等着她们给我解释,两人却一时沉默。半晌,阿冬打破了沉寂,却是话锋一转,对我说:“你知道这天下,最厉害的将军是谁么?”
我当然不知。帝王将相对乱葬岗的收尸人太过遥远,阿爷对那些人没什么兴趣。
阿冬说出了一个名字。夏辛,很普通的名。我便这么说了。
可他的战绩并不普通:十六岁带兵,十七封狼居胥,大破西南各部;二十一破西北三大族,环豹、枭马族全灭,赤练族苟延残喘,行将就木。
如今二十四岁,官至总兵,因被贼人构陷,调京候审。
我听了阿冬那么多宁死不屈的故事,头一次听说被自家皇帝下狱的忠臣,不禁疑惑。
他为了皇上打仗,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因为有赤练族的细作陷害他。
皇上分不出谁是细作?
……分不出的。
可那对这个将军很不公平啊!
是啊。阿冬温和地瞧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大家都这样觉得,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再相信公平了。没人相信善恶有报,行善的明哲保身,作恶的肆无忌惮,天下不就要乱起来了么?
“世道应该公平,不然世事无常下,叫我们这些刍狗可怎么办呢?”
我想了一想,若是像花瓷这样的好姑娘都枉死,红砂和我这样的恶人长命百岁,天下岂不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秋楼?
但在阿冬的故事中,有气节的使者回到了故乡,有风骨的将领留下了千古名篇,忠臣良将被写进故事传唱,佞臣贼子被塑成跪像供人唾骂。世间还是远比秋楼要好的,于是我点点头,世道确乎是应该公平的。
所以我要救将军,他军纪严明,清廉公正,爱民如子,不该是这个下场——我要证明,天道是公平的。
阿秘担忧地看着我们俩,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声。
她时常如此,仿佛永远满腹心事。但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姑娘,极温婉良善的长相,眉眼间流转着愁绪。我能嗅出这忧愁来源于恐惧,不知为何,她总是同惊弓之鸟一般,好像下一刻就会有鬼来索她的命。
阿冬是冰中的火,虽然冰冷,终归是要灼人的;阿秘则只是秋楼烈烈火焰上的一段影,一缕烟。
我虽早已有所预感,心中却总是不以为然。我们这些人,懂的总是太晚——你说是不是?
阿秘说阿冬会害了她,或许的确是这样——秋楼的公平,就是一条命换一个秘密。
我知道了阿冬的秘密,因此失去了阿秘。而阿冬知道了秋楼最大的秘密,因此失去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