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等生使用手册》卫七

26、沈倩倩（二）

　　眼瞅着要入夏，北京城就跟个大蒸笼似的，闷得人喘不过气。时祺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片。科技公司那摊子烂事儿还没完，又有个网红餐厅被爆出食品安全问题，老周急得在办公室里直转磨。
　　"祺哥，媒体那边又催了……"
　　"让他们等着。"时祺头都不抬，"天塌下来也得先把这报表看完。"
　　正说着，郝既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袋。"先垫补点儿。"他把袋子放桌上，"刚出锅的锅贴。"
　　时祺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打牙。打开袋子，锅贴还冒着热气，煎得金黄酥脆。"哪家的？"
　　"沈倩倩她妈送来的。"郝既明给他倒了杯冰镇酸梅汤，"说是感谢。丫头最近见好，主动要回学校了。"
　　时祺咬了口锅贴，馅儿调得咸淡正好。"她爸妈呢？"
　　"见天儿往我这儿跑。"郝既明在他对面坐下，"她爸现在学会陪孩子写作业了，虽然净帮倒忙。"
　　时祺轻笑："不容易。"
　　正说着，老周又探头进来："祺哥，网红餐厅老板来了，在会议室……"
　　"让他候着。"时祺慢条斯理地吃着锅贴，"晾他一会儿。"
　　郝既明乐了，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时总现在挺会拿架子。"
　　"少来这套。"时祺嘴上这么说，却由着他动作。
　　等时祺去开会，郝既明就在办公室整理病例。沈倩倩的治疗笔记已经攒了厚厚一摞，每次看都能发现新的问题。这丫头表面见好，心底的结却越缠越紧。
　　会开完已经是傍晚。时祺回来时，郝既明正在看沈倩倩最新的诗稿。
　　"发现什么了？"时祺松了松领口，在他身边坐下。
　　"写得越来越好了。"郝既明把本子递给他，"就是太悲。"
　　时祺翻看着那些诗句，突然皱眉："这写的什么？'破碎的镜子再也照不出完整的我'……"
　　"防御机制。"郝既明叹了口气，"她用诗歌代替自残。"
　　时祺把本子合上："下次治疗什么时候？"
　　"周五。"郝既明伸手揽住他的腰，"这次又得进迷宫了。"
　　时祺由他搂着，头靠在他肩上："我陪您去。"
　　"不用。"郝既明轻轻给他按摩着太阳穴，"科技公司那摊子还没完呢。"
　　"差不多了。"时祺闭着眼，"算法都开源了，还能怎么着。"
　　正说着，沈倩倩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郝医生，倩倩她……她把药都扔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起身。
　　到了沈家，果然看见满地狼藉。沈倩倩坐在一堆药片中间，眼神空洞。
　　"怎么了这是？"郝既明柔声问。
　　"我不想吃药了。"女孩低着头，"吃了药就写不出诗……"
　　时祺在后面乐了："就为这个？"
　　"您不懂。"沈倩倩带着哭腔，"写诗的时候，我才觉得活着……"
　　郝既明回头瞪了时祺一眼，转头对女孩说："药咱们可以调整，但不能不吃。"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时祺突然开口，"知道杜甫吃多少药吗？"
　　女孩愣愣地摇头。
　　"一辈子没断过。"时祺说，"'药饵扶吾随所之'，人家带病写诗，不耽误成诗圣。"
　　沈倩倩眨了眨眼，突然笑了。
　　从沈家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郝既明看着时祺的侧脸："哟呵，不愧是人大高材生哈时总，出口成章呐。"
　　"少贫，"时祺别开脸，"当初那一肚子墨水儿还是留下来点儿。"
　　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两人沿着亮马河溜达，谁都没说话。
　　"周五我陪您去。"时祺突然说。
　　"真不用。"郝既明握住他的手，"科技公司那摊子……"
　　"老周能搞定。"时祺捏了捏他的手指，"您一个人进迷宫，我不放心。"
　　郝既明心里一暖，没再推辞。
　　周五晚上，咨询室里香气袅袅。沈倩倩在引导下渐渐放松，郝既明和时祺一左一右坐在旁边。
　　再睁眼时，他们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迷宫里。原先的破碎镜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星空。沈倩倩坐在中央，身边漂浮着无数发光的诗句。
　　"这次不错。"时祺挑眉，"至少不瘆人了。"
　　郝既明却神色凝重："太完美了，反而有问题。"
　　果然，当他们走近时，发现那些诗句都在重复同样的主题——
　　完美、救赎、重生。
　　"倩倩？"郝既明轻声呼唤。
　　女孩抬起头，眼神依然空洞："郝医生，我现在很好。"
　　"真的？"
　　"真的。"她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我在努力变好。"
　　时祺突然上前，伸手打散了一句漂浮的诗："别装了，累不累？"
　　诗句破碎的瞬间，整个迷宫开始震动。完美的表象褪去，露出底下依然鲜活的伤口。
　　"我……"沈倩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还是会难过……"
　　"难过就难过。"时祺说，"谁规定你必须立刻好起来？"
　　郝既明蹲下身，与她平视："慢慢来，我们陪着你。"
　　从迷宫出来，三人都是一身汗。沈倩倩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这次应该成了。"郝既明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摔倒。
　　时祺及时扶住他："让你逞强。"
　　"没事。"郝既明靠在他身上，"值了。"
　　送走沈倩倩，两人回到二楼办公室。时祺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给您的。"
　　郝既明打开一看，是块精致的怀表。"这是？"
　　"瑞士货，精准。"时祺别开脸，"省得您每次治疗都超时。"
　　郝既明摩挲着怀表冰凉的表面，心里暖得发烫。他伸手把时祺搂进怀里："时总破费了。"
　　"少废话。"时祺任他抱着，"下周要去上海开会，想要什么？"
　　"就要您平安回来。"郝既明在他耳边低语。
　　时祺轻笑："出息。"
　　夏夜的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悄悄流淌进来，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柔和的银边。
　　郝既明将那枚带着体温的复古怀表揣进裤兜，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表盖上反复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上海那个论坛，得去几天？”
　　“三天。”时祺眼皮都没抬，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查看着行程，“周三到周五，妥妥的资本家流水线。”
　　“住哪家酒店定下了么？”郝既明状似随意地又问，往他身边凑近了点。
　　时祺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挑眉看他，嘴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怎么，郝医生这是要查岗？”
　　“哪能啊，”郝既明笑起来，声音压低，带着气音，像夜风拂过耳廓，“我是想着，要是离外滩近，晚上好歹能跟您视频，也让我沾沾光，看看那边的夜景不是？”
　　时祺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听不出是答应还是拒绝，手下却利落地打开电脑，调出预订信息推到他眼前：“瑞金宾馆，老洋房，离外滩走路一刻钟。满意了？”
　　“哟，”郝既明拖长了调子，从背后自然地搂住他的腰，下巴亲昵地抵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时总这回可舍得下本儿了。上次去深圳，不是咬着后槽牙住的如家？”
　　“那能一样么？”时祺偏头，躲开他温热呼吸搔刮颈侧带来的痒意，“这回是正经八百的高端论坛，台下坐着的都是潜在金主，门面功夫得做足喽。”
　　“成，体面，时总最体面。”郝既明低笑着，手指不安分地轻轻划过时祺衬衫挺括的领口，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那……体面的时总，日理万机之余，能不能抽空给您留守北京的家属，捎点儿鲜肉月饼回来？”
　　时祺反手拍开他作乱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馋死您得了。”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正经了些，“说正事，沈倩倩下次治疗安排在什么时候？”
　　“下周三下午。”郝既明神色也认真了些，手臂依然环着他，“您赶得回来吗？”
　　“周四下午的飞机。”时祺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日历，“理论上……来得及。”
　　“别赶。”郝既明按住他的肩膀，“一次治疗而已，我一个人也能应付。”
　　“得了吧您，”时祺瞥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我早就看透你了”，“刚才从沈倩倩的迷宫出来，是谁脸色煞白，差点一头栽地上的？”
　　“那是个意外……”郝既明试图辩解。
　　“意外个屁。”时祺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您这人一扎进工作里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根本不知道‘分寸’俩字儿怎么写。”
　　郝既明心里一暖，把他转过来面对面："时总这是心疼我？"
　　“少在那儿自作多情。”时祺立刻别开脸，耳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泛红，“我是怕您这位主力医师要是累趴下了，剩我个半吊子‘破壁人’，还得管您一日三餐，亏大了。”
　　“口是心非。”郝既明低笑着，凑过去在他唇角迅速亲了一下，感受到那瞬间的柔软和温热，“放心，为了时总这挑剔的胃，我也肯定保重自己。”
　　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时祺走到窗前，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这雨下得倒是时候。”
　　“怎么讲？”
　　“科技公司那个洗白的案子，正好借这场雨发个通稿。”时祺拿出手机，指尖飞快地敲击屏幕，“‘洗刷污名，重获新生’，多应景。”
　　郝既明从身后重新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颈窝，声音带着笑意：“时总真是……时刻不忘工作。”
　　“废话，”时祺放松身体，向后靠进他怀里，理直气壮，“不努力工作，怎么养您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郝医生？”
　　“养我？”郝既明乐了，“时总这是打算包养我？”
　　“美得你冒泡儿。”时祺转过身，食指戳着他结实的胸口，“您那心理咨询费一小时顶我处理半天舆论危机，谁包养谁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两人静静站在窗前，听着喧嚣的雨声，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郝既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等沈倩倩这事儿告一段落，咱们抽空去北戴河住几天？”
　　“怎么突然想起去那儿了？”时祺有些意外。
　　“看您最近太累。”郝既明的手轻轻搭上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那里总是紧绷的肌肉，“换个环境，吹吹海风，散散心。”
　　时祺沉默了片刻，才说：“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成，”郝既明也不强求，只是收紧了手臂，“等您。”
　　密集的雨声中，时祺突然问了一句，声音有些闷：“要是……万一沈倩倩一直好不了呢？”
　　“那就一直治。”郝既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治病救人，尤其是心上的伤，本来就是场持久战。”
　　“您倒是真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办？”郝既明把他搂得更紧了些，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像您处理那些棘手的公关危机，不也是一次次试错，一次次硬着头皮往前拱，才找到出路的？”
　　时祺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认同：“这倒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渐渐转小，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街边的霓虹灯在水洼里映出斑斓破碎的倒影。郝既明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十点了，饿不饿？”
　　“有点儿。”时祺挑眉，“怎么，郝医生要亲自下厨露一手？”
　　“下什么厨，”郝既明笑着拿起手机，熟练地打开外卖软件，“我知道有家卤煮，这个点儿还送。对付一口？”
　　“大晚上的吃这么硬？”时祺嘴上嫌弃，眼神却亮了一下。
　　“配冰镇北冰洋，绝配。”郝既明已经开始滑动屏幕点餐，“给你多加份肺头？”
　　“成吧。”时祺难得没反对，追加了一句，“再带份炸灌肠，要蒜汁儿厚的。”
　　等外卖的工夫，两人并肩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时祺说起科技公司那个案子里遇到的奇葩对手如何自露马脚，郝既明则讲着咨询室里某些家长令人啼笑皆非的育儿理论。雨后的晚风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从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冲散了室内的闷热。
　　“其实……”时祺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跟您一块儿，治这些孩子……挺有意思的。”
　　郝既明侧过头看他，月光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眼里含着笑，轻声问：“所以，时总真的不打算认真考虑一下，我之前那个让你转行当‘专业破壁人’的建议？”
　　“滚蛋。”时祺笑骂着，虚踹他一脚，力道轻得连片叶子都扫不下来。
　　他扭头看向窗外，霓虹在湿润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干完脏活儿累活儿后的酣畅与释然：
　　“就是觉得……妈的，好像真干了点儿人事儿。”
　　郝既明没接话，只是嘴角弯了起来。正好外卖到了，他起身去拿，塑料袋窸窣作响。
　　回来时，他手里拎着还冒着热气的卤煮饭盒，另一只手提着两瓶玻璃瓶的北冰洋。包装盒一揭开，那股混合着大肠、肺头和炸豆腐的浓郁香气瞬间攻城略地，暖烘烘地填满了原本带着消毒水味的办公室。
　　“嚯，这味儿正啊！”时祺眼睛一亮，那点难得的感慨瞬间被更实在的食欲冲散，接过一次性筷子掰开，也顾不上烫，先夹了块肥肠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也舍不得吐，含含糊糊地赞叹：“香！真他娘的地道！”
　　郝既明看着他被热气熏得有点发红的鼻尖，把自己那瓶起开盖的北冰洋推过去。
　　“慢点儿，没人跟你抢。”说着，很自然地抽了张纸巾，伸过去，在他可能根本没沾上什么的嘴角按了按。
　　时祺正埋头苦干，感受着那口滚烫浓香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疲惫的四肢百骸。冰镇的北冰洋汽水又恰到好处地压下了那点腻，气泡刺啦啦地在舌尖炸开，带来说不出的爽快。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一抬头，正好撞进郝既明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人刚给自己也擦完嘴，眼神温和，像是在看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景儿。
　　不知怎么，时祺心里那点被卤煮和汽水填满的踏实感，咕嘟咕嘟地发酵成了另一种更柔软的东西。他叫了一声：“郝既明。”
　　“嗯？”郝既明应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肺头。
　　时祺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腼腆：“……没事。”他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食物，耳根微微发热，“就是觉得……这样儿，挺好。”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郝既明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格外顺从的睫毛，心里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片温热的涟漪。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在桌下精准地找到了时祺随意搁在腿上的手，紧紧握住。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时祺手指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更用力地回握过去，指节甚至有些发白，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嗯，”郝既明这才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我也觉得，特别好。”
　　窗外，雨后的北京城洗尽铅华，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霓虹依旧闪烁，却不再显得浮躁。
　　在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夏夜，两个在人心迷宫里刀光剑影、见惯了魑魅魍魉的人，就着一碗油腻腻的卤煮，一瓶甜滋滋的汽水，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终于触摸到了生活那粗糙、温暖、而又无比坚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