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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沈倩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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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后的北京城就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路边的迎春花、连翘都赶着趟儿地开。杨树毛子糊得行人一头一脸,郝既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飞絮一边推开咨询室的门,看见沙发上坐着个瘦得脱相的女孩,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这是沈倩倩,十六岁。"助理小林低声说,"昨晚又自残了,这是这个月第三次。"
郝既明在女孩对面坐下,注意到她校服袖口下若隐若现的旧伤疤。"倩倩,我是郝医生。"
女孩抬起头,眼神空洞:"他们都说我矫情。"
"谁说的?"
"所有人。"她扯了扯嘴角,"说我家里条件这么好,还有什么不知足。"
这时咨询室的门被推开,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妇急匆匆走进来。"郝医生是吧?我是倩倩妈妈。"女人妆容精致,手上的钻戒晃眼,"这孩子就是太敏感,您帮着开导开导。"
郝既明还没说话,沈先生就接了个电话:"王总啊,那个项目……稍等稍等。"他捂着话筒对郝既明歉意地笑笑,"公司上市前的关键期,实在抱歉。"
等夫妻俩终于离开,郝既明轻轻掀开沈倩倩的袖口,倒吸一口凉气——
纵横交错的伤疤像蛛网般爬满她的小臂。
"疼吗?"他问。
"这儿不疼。"沈倩倩指着心口,"这儿疼。"
晚上郝既明上楼时,时祺正在看沈家的资料。"这家人不简单啊。"他把平板递给郝既明,"沈氏集团正在筹备上市,独生女这时候出事……"
郝既明翻看着资料,眉头越皱越紧:"怪不得。父母天天忙着上市路演,把孩子扔给保姆和家教。"
"需要我做点什么?"
"先不用。"郝既明揉着太阳穴,"得进趟迷宫,这孩子的问题比看起来复杂。"
第二天咨询时,郝既明引导沈倩倩进入深度放松状态。
再睁眼时,他站在一个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迷宫里。脚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挂满了“三好学生”、“钢琴十级”的证书,像囚笼的栏杆。无数奢侈品包装盒堆积成山,散发着空洞的华丽气息。
“倩倩?”郝既明轻声呼唤。
角落里,沈倩倩被无数个穿着不同校服、表演着不同才艺的分身包围——弹钢琴的、跳芭蕾的、用流利英语演讲的……她们像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
“你要更完美。”
“不能让他们失望。”
“考不上名校,你的人生就完了。”
“这些都是你吗?”郝既明走近。
“都是他们想要的我。”沈倩倩抬起头,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我。”
郝既明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温和而坚定:“那真正的你,想去哪里?”
女孩犹豫地指向迷宫深处一条格外昏暗的通道。
“……那边。但爸爸妈妈说,不能去。”
郝既明牵起她的手:“别怕,我陪你去看。”
通道的尽头,景象豁然一变,与外面的华丽判若两地。这里是一个被刻意隐藏的校园天台角落。
空气中悬浮着被撕碎的粉色信纸碎片,像受伤的蝴蝶般无力飘落。一个模糊的男孩影子背对着他们,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不断重复着几句话:
“沈倩倩?你除了会读书,还会什么?”
“你爸妈早就找过我了,说我配不上你。”
“别耽误我考清华——你们家,真让人窒息。”
地上,用粉笔画着一颗巨大的、被利箭贯穿的心。而年幼的沈倩倩就蜷缩在那颗破碎的心里,双臂鲜血淋漓,新的伤痕在旧伤上不断浮现、加深——仿佛那个批判的声音每重复一次,就在她身上割下一刀。
这就是迷宫的核心副本:不是学业的压力,而是纯真情感被家族利益与成人规则粗暴践踏后,留下的信任废墟。
“看到了吗?”小沈倩倩的声音在郝既明身边响起,带着彻底的绝望,“连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都会被毁掉。”
就在这时,迷宫剧烈震动起来,天台开始崩塌。显然是现实中的沈倩倩无法承受这份被赤裸揭露的创伤,精神开始剧烈排斥。
郝既明立刻退出连接,意识回归的瞬间,看到病床上的沈倩倩身体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困难。
“怎么回事?!”时祺推门进来,见状立刻上前,用巧劲按住女孩乱抓的双手,防止她自伤。
“她的迷宫核心是早恋创伤,”郝既明语速极快,额头沁出冷汗,“父母介入,男孩退缩,她被当成交易品一样羞辱!现在她的身体在和记忆同步窒息!”
时祺眼神一凛,当机立断:“我再进去一趟!光安抚没用,得把那个混账声音砸了!”
郝既明一把抓住他手腕,罕见地严厉:“不行,强行打破会让她崩溃。”
“那怎么办?看着她憋死自己吗?!”
郝既明深吸一口气,看向时祺,眼神锐利而清醒:“我们需要演一场戏。”
“演戏?”
“在我的引导下,你进入迷宫,意识覆盖那个男孩的影子——不是去认错,而是用你的方式,改写那段对话的结局,给她一个‘破局’的理由。”
时祺瞬间了然,他勾起嘴角,那种属于顶级公关的、颠覆局面的光芒在眼中燃起:“懂了。把那个怂包的台词换了,是吧?看我的。”
郝既明维持着与沈倩倩的连接,同时为时祺的意识开辟通道。时祺闭上眼,集中精神——下一刻,他的“意识投影”出现在了那片破碎的天台迷宫中。
他没有走向沈倩倩,而是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那个不断重复着刻薄话语的、模糊的男孩影子。当时祺的意识触碰到它时,那个影子的轮廓微微波动,五官隐约变成了时祺的模样,但整体仍保持着男孩的身形和衣着。
“覆盖成功。”时祺的声音在郝既明的意识里响起,“老郝,给我搭个台子。”
郝既明立刻引导,迷宫场景微微变幻,那循环播放的羞辱台词戛然而止。蜷缩在地上的沈倩倩似乎察觉到了变化,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被时祺意识覆盖的“男孩”,不再是那副冰冷的模样。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着时祺特有的锐气,甚至朝虚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充满了不屑:
“沈倩倩,刚才那套屁话不算数了,那是我爸我妈拿着你们家给的‘好处费’,逼我念的台词。”
地上的沈倩倩猛地睁大了眼睛。
“男孩”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却更能刺痛人的“清醒”:
“说实话,你爸妈这事儿干得是真不地道,拿钱砸人,威胁告到学校,跌份儿!”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倩倩身上,带着点审视,也带着点激将:
“可我琢磨着,你沈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小白兔吧?被你爸妈保护得那么好,一点儿风雨没经过,人家一吓唬,一拿钱砸,你除了在这儿要死要活,还会干嘛?”
“你以为你割的是手腕?你割的是你自己的志气!正中了他们下怀——看,离了我们,你果然活不下去!”
这番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冷水。它没有安慰,没有道歉,而是用另一种更尖锐的方式,把“受害者”的标签从她身上撕了下来,把“反抗”的责任,明晃晃地摆在了她面前。
迷宫中,沈倩倩的身体不再蜷缩,她死死地盯着“男孩”,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大颗滚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全然绝望的泪水,里面掺杂了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不屈的火星。
“你…你胡说!”她终于嘶哑地喊出了声。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时祺操控着“男孩”,毫不退让,“有本事你活出个人样来,让他们,让所有瞧不起你的人,都看看!”
这场戏的目的达到了。它不是治愈,而是在坚固的冰面上,用最粗暴的方式砸开了一道裂痕,让光有可能照进去。
然而,这种颠覆性的、近乎残忍的“唤醒”方式,对沈倩倩本就脆弱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从迷宫出来后,她并没有立刻好转,反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和自我封闭——
开始拒绝进食,整日蜷缩在沙发里,像个破碎的娃娃。
时祺看着监控,揉了揉眉心,对郝既明说:“劲儿是不是使大了?我这戏…好像把她最后一层遮羞布也给掀了。”
郝既明仔细观察着女孩,缓缓摇头:“不,您是把她从麻木的悲伤里,强行拖进了愤怒和思考。她现在不是在等死,是在内耗,在搏斗。我们得趁现在,从现实里给她支撑。”
“从她父母那边入手。”时祺立刻接上思路,“我查过了,沈氏集团下个月就要路演,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软肋’。”
郝既明点头:“我约他们明天来。你这出‘迷宫里的戏’是引子,接下来,需要他们来唱下半场了。”
第二天,沈氏夫妇准时得像是参加商业谈判。沈太太踩着细高跟进门,皮草披肩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人未坐定,声先至:“郝医生,我们时间真的很紧,下午还有个很重要的会,您能不能…”
“沈太太,”一个冰冷的声音截断了她。时祺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框上,双手环胸,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您女儿现在就在隔壁,靠着营养液吊着命。在您心里,是哪个会,比您女儿的命还重要?”
沈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被冒犯的不悦:“时先生是吧?我了解过你,你是做危机公关的。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
“私事?”时祺几步走到桌前,将一叠照片“啪”地甩在光洁的桌面上,动作带着他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攻击性,“看清楚了!您女儿胳膊上这些道子,每一道都是求救信号!等哪天这信号断了,您就是抱着公司上市敲钟的锤子,也敲不醒她了!”
照片上,沈倩倩小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高清镜头下显得愈发狰狞刺目。沈太太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照片,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沈先生紧抿着唇,刚才的不悦被一种僵硬的沉默取代。
“我们…我们给她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好的学校,最好的…”沈太太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辩护。
“最好的生活?”郝既明站起身,指向连着隔壁的单向玻璃。玻璃那面,沈倩倩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对这边的一切毫无所觉。“沈先生,沈太太,这就是你们用‘最好’的一切,堆出来的结果。光鲜亮丽,内里全空了。”
沈先生像是被抽走了部分力气,肩膀微微塌下。沉默了近一支烟的功夫,他才抬起眼,嗓音沙哑:“郝医生,时先生…你们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第一步,停掉她所有的课外班、才艺课。立刻,马上。”郝既明的语气不容置疑,“先让孩子喘口气,让她知道,她这个人,比那些证书和奖状重要。”
“可是…停了课,她以后…”沈太太的焦虑脱口而出。
“没有以后了!”沈先生突然低吼了一声,打断妻子。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吐出一口气:“就按医生说的办。”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拉锯战。停掉课外班的沈倩倩,时而会主动和郝既明说几句话,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点微弱的光;但更多时候,她又会变回那个沉默的、易碎的瓷娃娃,仿佛前一刻的生机只是错觉。
这天深夜,郝既明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赶到咨询室时,里面已是一片狼藉。书本散落一地,沈倩倩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歇斯底里地挥舞着双臂,手腕上刚换不久的纱布渗出刺目的血色。
“骗子!都是骗子!”她哭喊着,声音嘶哑,“说什么上市成功就陪我…都是骗人的!他们根本就不要我了!”
时祺已经在那里,正试图用巧劲控制住女孩,防止她伤害自己。见郝既明来了,他快速递过一个眼神,压低声音:“刚接了她爸电话,说路演遇到点问题,要延期,他们暂时回不来了。”
郝既明心头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上前,没有强行制止,而是轻轻地将女孩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稳定:“倩倩,看着我,是我,郝医生。”
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我在这儿。”郝既明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心跳,“时叔叔也在这儿。我们不会丢下你,听见了吗?我们都在。”
时祺适时递过来一杯温水,另一只手极其笨拙却又异常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女孩因抽泣而剧烈起伏的背脊,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缓和:“难受就哭出来,劲儿哭,不丢人。哭痛快了,咱再说事儿。”
那天晚上,咨询室的灯亮了一夜。两人陪着沈倩倩,直到她哭尽了所有力气,在天将破晓时沉沉睡去。郝既明仔细地给她盖好毯子,拨开她额前被泪水濡湿的碎发。
一回头,看见时祺靠在沙发里,头向后仰着,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平日里那股张扬劲儿被疲惫冲刷得淡了许多。
“累坏了吧?”郝既明坐过去,温热的手指贴上时祺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您更累。”时祺闭着眼,任由他动作,从喉咙里咕哝出声,“这案子,太耗神。”
“多亏有您。”郝既明的手指滑到他颈后,精准地按压着那些紧绷僵硬的肌肉,“我一个人,撑不住。”
时祺舒服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郝既明的腰,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父母指望不上,还得咱们自己来。”
郝既明感受着肩颈处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决断:“得再进一次迷宫。这次,您陪我一起。”
三天后,一切准备就绪。咨询室里安神的薰衣草香气袅袅弥漫。沈倩倩在郝既明温和而坚定的引导下渐渐放松。郝既明和时祺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同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们已置身于一个更加扭曲、破败的心象迷宫。原先金碧辉煌的装饰剥落殆尽,露出后面灰败的底色,墙上的奖状碎成纸屑,散落一地,那些奢侈品包装盒都变成了空洞的、一碰就碎的壳子。
“倩倩?”郝既明的声音在空旷的迷宫里回荡。
角落里,少女的身影被无数面破碎的镜子包围。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她残缺的、扭曲的身影,伴随着细碎的、充满否定意味的低语。
“都是假的…”她抱着膝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完美的女儿是假的…幸福的家庭也是假的…全都是表演…”
时祺眉头一拧,上前几步,动作利落甚至带着点粗暴,直接用脚踢开那些碍事的碎玻璃碴子,发出哗啦的脆响。“看清楚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坏性的清醒,“这些玩意儿才是假的!一碰就碎!”
郝既明则在女孩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声音像温润的水流:“倩倩,那些镜子里的,都不是你。真正的你,在这里。”
他伸出手,没有碰触女孩,而是稳稳地指向她心口的位置。
仿佛某种咒语被打破,整个迷宫开始剧烈地崩塌,那些虚假的镜像哗啦啦碎裂,化作齑粉。当最后一面扭曲的镜子落下,烟尘散尽,他们看见了一个更小、更柔软的沈倩倩坐在一片空地上,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胳膊开线的旧布娃娃。
小女孩抬起头,眼神清澈却带着悲伤。
“这是我六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轻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最后一个…爸爸妈妈一起陪我吹蜡烛、切蛋糕的生日。”
就在这时,迷宫景象再次微微波动。在那个抱着娃娃的小小沈倩倩身后,隐约浮现出另一个场景——
正是那个被隐藏的校园天台。那个模糊的、说着刻薄话的男孩影子还在,但声音弱了许多。更触目惊心的是,在天台的阴影里,还站着两个更高大、更威严、面容也更模糊的成人轮廓——
那无疑是沈氏夫妇的投射。其中一个轮廓,正做出递出什么东西的动作,另一个,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个小小的沈倩倩回头看了一眼天台景象,抱紧了娃娃,小声对郝既明和时祺说:“……那里,好疼。”
郝既明立刻明白了,早恋的创伤与父母之爱的缺失,在她的心里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双重枷锁。
他柔声对小女孩,也是对核心的沈倩倩意识说:
“我们看到了。那份疼痛是真的,被最亲的人伤害的感觉也是真的。但你看,现在有人愿意为你学做番茄牛腩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不必忘记那个天台,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再让它困住我们。”
时祺这次没有上前破坏,他抱着手臂站在郝既明身后,看着那对模糊的父母轮廓,冷冷地“呵”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轻蔑和否定,仿佛在说:“看吧,也就这点本事。” 这种无声的声援,有时比激烈的言语更有力量。
从迷宫出来,现实中的沈倩倩还在沉睡,但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呼吸平稳悠长。郝既明长舒一口气,意识回归的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他身体晃了晃,立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
“没事吧?”时祺抓着他的胳膊,担忧地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
“耗神。”郝既明借着他的力道站稳,索性将大半重量靠过去,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但…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沈倩倩的情况依然反复,像潮汐一样有起有落。有时她会主动抱着一本书来找郝既明,安安静静地在他办公室坐一下午;有时又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任凭谁叫也不应声。
这天下午,窗外的阳光很好,沈倩倩突然抬起头,问正在整理病例的郝既明:“郝医生,您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郝既明放下手中的笔,没有给出任何教科书式的答案,反而温和地反问:“你觉得呢?倩倩。”
女孩低下头,无意识地揪着毛衣袖口起球的绒毛,声音很小:“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是为了考好成绩,为了拿奖,为了让爸爸妈妈高兴…可现在…”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迷茫的哽咽,“现在我觉得,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我到底高不高兴。”
就在这时,咨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真心实意的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锐利。
“倩倩,”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你爸妈刚来的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今晚说什么都得空出时间,好好陪你吃顿饭。”
沈倩倩的眼睛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倏地亮了一下,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黯淡下去,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肯定又是让保姆做一桌子菜,吃不到十分钟,电话一响,他们就要走…”
“嘿,这回你可猜错了。”时祺几步走过来,直接把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喏,自己看。你妈刚发来的,人在超市生鲜区呢,问你是想吃番茄炖牛腩,还是红烧排骨?”
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沈太太发来的照片。背景是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沈太太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昂贵套装,略显局促地站在冷鲜柜前,手里还拿着一盒西红柿,正低头看着手机,像是在等待回复。
沈倩倩彻底愣住了。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划过屏幕上母亲的身影,划过那些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食材包装,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仿佛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来自春天的裂响。
与此同时,时祺自己的工作量也在增加。他接手了一家科技公司的舆论危机,这家公司的人工智能产品被指控存在性别歧视。每天他都要面对媒体的狂轰滥炸,还要协调技术团队修改算法。
"您这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某天深夜,郝既明端着宵夜走进时祺的办公室,轻轻按摩着他的肩膀。
"这案子棘手。"时祺仰头靠在椅背上,享受着他的按摩,"技术团队不愿意承认问题,公关团队又不懂技术。"
郝既明的手指在他太阳穴上打着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时祺抓住他的手,"您那边已经够忙了。"
就在这时,沈倩倩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郝医生,倩倩又把自己锁在浴室里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起身赶往沈家。
接下来的几周,沈倩倩的状况时好时坏。她的父母开始尝试改变,但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而时祺的科技公司案子也进入了关键阶段,他不得不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深圳之间。
某个周五晚上,当时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机场回来,发现郝既明在厨房里忙碌,沈倩倩居然也在帮忙打下手。
"时叔叔!"女孩看到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郝医生教我包饺子呢。"
时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郝既明回头对他笑笑,脸上还沾着面粉:"洗洗手,马上开饭。"
饭桌上,沈倩倩难得地说了很多话,讲述她最近在学校参加的一个文学社。时祺注意到,当她谈到自己喜欢的诗歌时,眼睛里闪着光。
"我写了一首诗,想投给校刊。"她小声说,"但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时祺给她夹了个饺子,"写得不好又不会掉块肉。"
郝既明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时祺的手,眼神温暖。
送走沈倩倩后,两人并肩收拾碗筷。郝既明突然说:"她今天主动说要继续治疗。"
"好事。"时祺把洗好的盘子递给他,"不过路还长。"
"是啊。"郝既明接过盘子,顺势握住他的手,"好在不是一个人走。"
时祺挑眉看他:"这么肉麻?"
"跟您学的。"郝既明笑着凑近,在他嘴角轻轻一吻。
窗外,北京的春夜温柔如水。杨树毛子还在飘,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