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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象牙塔的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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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秋天,省城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起路边梧桐树上刚泛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李望清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省立大学的校门口,仰头望着门楣上那四个烫金大字,阳光透过字缝洒在他脸上,晃得他有些恍惚。身后不远处的长途汽车站还在播放着嘈杂的广播,南腔北调的人声混杂着汽车发动的轰鸣,而眼前的校园,却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高大的教学楼错落有致,林荫道上铺满了落叶,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说话声轻柔得像羽毛。
他终于走出了李家坳,走出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县城,来到了父亲口中那个只存在于想象里的“山那边的世界”。帆布包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母亲连夜烙的饼还带着余温,隔着布料能闻到麦香,那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连接。
报到那天,他特意穿了件新做的的确良衬衫。那布料是母亲用卖了半亩地棉花的钱买的,淡蓝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母亲给他缝制时,针脚走得格外细密,边缝边念叨:“到了大学,见的都是有学问的人,穿体面点,别让人笑话。”可当他走进分配好的宿舍时,还是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个男生,穿着一件印着英文的名牌T恤,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BP机,黑色的机身小巧精致,屏幕上的绿色数字一跳一跳的,发出“滴滴”的轻响。靠门的男生对着镜子用梳子打理头发,发胶的香味顺着空气飘过来,甜得有些发腻。还有一个男生正站在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把一本精装的《百年孤独》插进去,书的封面烫着金边,在灯光下闪得望清眼睛发花——他只在县城书店的橱窗里见过这样的书,标价后面跟着好几个零,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新同学?”打理头发的男生转过身,脸上带着自来熟的笑容,伸手过来,“我叫孙浩,经济系的。”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表带是亮闪闪的金属。
望清赶紧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刚才拎包时沾了点灰,他怕弄脏对方的手——才敢轻轻握上去:“我叫李望清,中文系。”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刻意压低了嗓门,想把口音里的土味藏起来,可话说出口,还是带着挥之不去的乡音。
“望清?这名字挺好,有股文气。”孙浩指了指靠门的那个空位,“那是你的床铺,靠窗户,采光好。”
望清点点头,放下帆布包,拉链“刺啦”一声拉开,露出里面简单得可怜的行李:一床被单洗得发白的被子,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一个用蓝布缝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还有一摞用橡皮筋捆着的课本,封面都卷了角,是他从高中带过来的。相比之下,宿舍其他三个人的行李箱又大又亮,银灰色的外壳反射着光,孙浩正从里面往外拿瓶装的护肤品,瓶子上印着看不懂的外文;玩BP机的男生——后来知道他叫王磊——的箱子里堆着花花绿绿的磁带,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随身听,耳机线缠得整整齐齐。
“你从哪儿来?”王磊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望清一眼,语气里带着点不经意的优越感。他父亲是做建材生意的,家里条件优渥,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扬着下巴。
“唐河县。”望清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他知道这个名字在省城人眼里,和“穷乡僻壤”没什么区别。
“唐河?没听说过。”王磊撇了撇嘴,又低下头摆弄起BP机,屏幕上的数字换了一行,“我们家在市里,以后有啥事儿,缺钱或者想找地方玩,找我帮忙。”
望清“嗯”了一声,没再接话。他默默地铺好床铺,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尽量模仿着军训时教官教的样子。然后把课本放进桌洞,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他的课本上,他捡起来捏在手里,叶面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他掌心里的纹路,带着泥土的印记。他看着楼下穿着时髦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女生的裙子在风里扬起好看的弧度,男生的皮鞋擦得锃亮,心里那点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自卑,又像雨后的青苔,悄悄冒了出来。
开学没几天,望清就发现大学和高中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不只有课本和考试,还有学生会、社团、辩论赛、舞会……各种他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像潮水般涌来,让他眼花缭乱。他看着孙浩在辩论赛上引经据典,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赢得台下一片掌声;看着王磊在周末的舞会上,搂着女生的腰跳着优雅的舞步,旋转时皮鞋在地板上划出清脆的声响;甚至连那个沉默寡言、总在看书的男生,也能在诗歌朗诵会上,用低沉的嗓音把普希金的诗念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们的世界那么热闹,那么光鲜,而他像个站在门外的看客,只能远远地望着。高中时支撑他的那点成绩优势,到了大学变得微不足道——班里有同学能背整本《唐诗宋词选》,有同学发表过文章,还有同学能用英语和外教流利地对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高中时那样,只埋首于书本。他要融入这里,要变得“合群”,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驱使着他做出改变。
于是,他开始刻意模仿城里同学的样子。他用省了半个月饭钱的钱,在批发市场买了双廉价的白色运动鞋,虽然鞋底硬得硌脚,但至少不是母亲纳的布鞋了。他对着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一句句地练普通话,把方言里的“俺”换成“我”,把“中不中”换成“行不行”,尽管说快了还是会露怯,但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土”了。甚至有一次,孙浩和王磊在宿舍抽烟,递给他一支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烟味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得差点喘不过气,可当孙浩拍着他的肩膀说“够意思”时,他觉得自己离他们又近了一步,那点呛人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难忍受了。
他报名参加了学生会。面试那天,他特意借了孙浩的一件衬衫,孙浩比他高半个头,衬衫穿在他身上有点大,他在里面塞了件毛衣,才显得合身些。他还让孙浩帮他把衬衫熨烫得笔挺,领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勒得脖子有点喘不过气,但他觉得这样才“正式”。站在面试官面前,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却还是努力挺直腰板,把事先背了三天的稿子一字不落地说出来。当听到主面试官说“李望清同学,你被录取了”时,他差点跳起来,走出面试室时,腿都在发软。
在学生会的日子,望清像上了发条的钟,永远是最勤快的那个。别人不愿意跑的腿,比如给各个系送通知,他自告奋勇地去,哪怕要穿过整个校园,把鞋子都磨破;别人不愿意做的杂活,比如整理档案、打扫办公室,他默默接手,常常忙到晚上十点多,教学楼的灯都灭了才回宿舍。他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哪个老师喜欢听奉承话,哪个学长好面子,每次汇报工作时,总能恰到好处地说出对方想听的话。有一次,学生会要办迎新晚会,负责采购的同学忘了买彩带,部长急得团团转,望清二话不说,跑遍了学校周边的商店,硬是把彩带凑齐了,晚会结束后,部长拍着他的肩膀说:“望清这孩子,靠谱。”
他的勤奋和机灵很快被大家看在眼里,部长让他负责了几个小型活动,比如征文比赛、书法展览,他都办得有声有色。看着活动结束后同学们的笑脸,听着老师的夸奖,望清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被认可的感觉,比考第一名更让他着迷。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褪去“山里娃”的印记,像蛇蜕皮一样,虽然有些疼,但每一次蜕变,都离那个“新的自己”更近一步。
他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直到那天在图书馆门口遇见周晓雯。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望清刚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手里抱着一摞要分发的海报。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留长了,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风一吹,发丝拂过脸颊,像画里的人。她手里抱着几本书,正和一个男生说着什么,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深深的,和高中时一模一样。
望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里的海报差点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躲,往旁边的树后挪了挪,可已经晚了,周晓雯抬起头,正好看见了他。
“李望清?”周晓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快步走过来,“真的是你!你也考到这所大学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像山涧里的泉水。
望清的脸一下子红了,比高中时被她递钢笔那次还要红,他点点头,把海报往身后藏了藏,生怕上面的褶皱被她看到:“嗯,中文系。”
“太巧了!我在外语系。”周晓雯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太意外了。”她身边的男生很识趣地笑了笑:“你们聊,我先去占个座位。”说完就走进了图书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望清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看着周晓雯干净的笑脸,想起高中时她递给他的那支浅蓝色钢笔,笔帽上的小兔子图案清晰得像在眼前;想起父亲在教室窗外那顶歪斜的草帽,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想起自己在电影院门口攥皱的票根,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我也想和你一起看电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股脑地涌上来。
“你……还好吗?”周晓雯先开了口,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学生会徽章上,那是他特意别在最显眼位置的。
“挺好的。”望清含糊地说,眼睛不敢看她,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廉价的运动鞋,“你呢?”
“我也挺好的。”周晓雯指了指他的徽章,笑容里带着真诚的欣赏,“你加入学生会了?真厉害,我听说学生会很难进的。”
这句夸赞像颗糖,瞬间融化了望清心里的紧张和不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挺直了腰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在学生会的工作,讲办活动时遇到的困难和解决的办法,讲部长有多器重他,刻意避开了关于家乡和父亲的一切。他发现周晓雯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眼睛里的欣赏没有掺半点虚假,这让他更加得意,说得也更起劲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里多了几分刻意的炫耀。
从那以后,望清总找各种机会接近周晓雯。他会算好她去食堂的时间,然后“偶遇”在打饭窗口;他会打听她选的选修课,然后也报同一门,坐在她后排的位置,偷偷看她记笔记的侧脸;甚至在她生日那天,他省了半个月的饭钱,在书店买了一本精装的诗集,封面上印着拜伦的头像,他觉得这比送花更能显出自己的“文化”。
周晓雯似乎对他也有好感,会接受他的邀请,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假装看书,实则偷偷看她翻书时纤细的手指;会答应和他在校园里散步,听他讲中文系的趣事,偶尔分享她在外语系的见闻。望清沉浸在这种微妙的甜蜜里,像泡在温水里,舒服得不想出来。可甜蜜的同时,恐惧也在悄悄滋生——他怕周晓雯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来自那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山村,知道他的父亲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泥。
有一次,他们在湖边散步,夕阳把湖水染成了金色。周晓雯看着远处的田野,突然好奇地问:“望清,你老家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从没去过农村呢,总觉得那里的房子都是用泥巴做的,路上到处是牛和羊。”
望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赶紧岔开话题:“没什么意思,就是些土坯房,路也坑坑洼洼的,下雨的时候到处是泥。还是城里好,干净又方便。”他看到周晓雯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像火苗被风吹了一下,暗了下去,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逛遍省城的景点,植物园、博物馆、还有那个新建的游乐园,比农村好玩多了。”
他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周晓雯果然被游乐园吸引了,开始兴致勃勃地问里面有什么项目。可望清的心里,却像被扎了一根刺,细细的,不显眼,却隐隐地疼。他知道,自己正在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堆砌起一个虚假的“李望清”。这个“李望清”穿着体面的衣服,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在学生会里小有成就,有着光明的前途;而那个真正的、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李望清,那个会在田埂上帮父亲拔草、会因为一支断了尖的铅笔而偷偷掉眼泪的少年,正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用谎言做的盖子盖着,不敢见光。
深秋的一个周末,望清正坐在学生会办公室整理文件。窗外的梧桐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孙浩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个刚买的烤红薯,神秘兮兮地说:“望清,楼下有人找你,说是你家亲戚,拎着个布袋子,看着挺实在的。”
望清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乌云压在了头顶。他没捡地上的纸,快步跑到窗边,往下一看——宣传栏旁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父亲李大山。
他穿着那件望清从小看到大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鬓角似乎又添了些白发,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显眼。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布袋的带子快磨断了,用绳子捆了好几圈。他站在那里,背有点驼,局促地东张西望,眼睛里带着点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一次,父亲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草帽,大概是觉得在大学里戴草帽太扎眼。可他身上的那股泥土气息,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看到望清从窗口探出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使劲朝他挥了挥手,手里的布袋也跟着晃了晃。
望清的脸瞬间变得滚烫,像被火烤着一样。他看到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有人好奇地朝父亲那边看,有人停下脚步小声议论着什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父亲身上,落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上,落在他手里那个土里土气的布袋上。他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在说什么——“这人是谁啊?看着像个农民”“好像是来找中文系那个李望清的”“没想到李望清家里是这样的……”
他赶紧缩回脑袋,心脏“砰砰”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快步跑下楼,走到父亲面前,声音又冷又硬,和高中时在雪地里说出那句“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时一模一样:“你怎么来了?”
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被他的语气冻住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憨厚的样子,把布袋往他手里塞:“清娃,我来给你送点东西。你妈给你做的腊肉,用柏树枝熏的,香得很;还有新收的核桃,你妈一个个挑的,没坏的。”布袋上还沾着点泥土,大概是从家里一路拎过来,蹭到了地上。
望清没接,只是看着周围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压低声音,语气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这里是大学,不是村里,你下次别随便来!门卫没拦你吗?”
“我……我跟门卫说我是你爹,他就让我进来了。”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望清打断了。
“说了别来!”望清的声音拔高了些,引来更多人侧目,“我现在很忙,要开重要的会,没时间招待你。你赶紧回去吧,山路不好走,天黑前赶不到家。”
父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好几下,最终却只是点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那我走了。你在学校好好的,按时吃饭,别熬夜,别惦记家里,你妈身体好着呢……”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蹒跚,像是腿不舒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望清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委屈,还有一丝望清看不懂的沉重,像李家坳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然后他加快脚步,拎着那个布袋,消失在人群里,背影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望清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刚才下楼时顺手抓的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眼泪差点掉下来。可他很快就把那点情绪压了下去,像用石头压住刚冒头的野草。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刚才父亲塞过来时,他下意识地接住了——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母亲的牵挂,装着父亲凌晨起床赶路的辛苦,也装着父亲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回到办公室,孙浩正帮他捡地上的文件,见他进来,把烤红薯递过去:“喏,给你暖暖手。你那亲戚走啦?看着挺朴实的,是你爸吧?跟你长得有点像,尤其是眼睛。”
望清的心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赶紧把布袋往桌子底下塞,声音有点发虚:“不是,是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城里办事,顺便给我捎点家里的东西。我爸才不会来呢,他忙着种地。”他不敢看孙浩的眼睛,怕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低头假装整理文件,手指却在发抖。
孙浩“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啃着烤红薯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望清一个人,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从桌子底下拖出那个布袋,解开绳子,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出来——是腊肉的香味,母亲用柏树枝熏出来的,带着烟火气,是家的味道。
布袋里,腊肉用油纸包着,油乎乎的,透过纸能看到暗红色的肉;核桃装在一个布兜里,个个饱满,母亲还细心地在兜里放了个小锤子,方便他砸着吃。最底下,还有一小罐咸菜,是他爱吃的萝卜干,上面压着张纸条,是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清娃,天冷了,多穿点衣,别冻着。”
望清拿起那罐咸菜,罐子是玻璃的,上面还贴着个红纸条,是过年时剩下的。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玻璃罐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父亲来时路上的脚步声。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伤害了父亲。上一次是在高中的雪地里,这一次是在大学的秋风里。他甚至比上次更过分——上次他还会因为愧疚而偷偷掉眼泪,而这次,他连让父亲多待一会儿的勇气都没有。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在他看来,父亲的朴实和笨拙,是他通往“光明世界”的绊脚石。那块石头上刻着他的出身,刻着他的贫穷,刻着他想要摆脱的一切。他必须踢开这块石头,才能走得更远,才能成为那个“体面”的李望清。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石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血脉里的东西,一旦踢开,就再也捡不回来了。而他一心追求的“光明”,或许早已在追逐的路上,被欲望和虚荣蒙了眼,悄悄变了质,变成了看似光鲜的毒药。
那天晚上,望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宿舍里很安静,孙浩在打呼,王磊在听随身听,耳机里传来模糊的歌声。他摸出父亲带来的核桃,在手里攥着,核桃壳很坚硬,硌得手心发疼。他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砸开一个核桃,果肉饱满,带着淡淡的清香,是李家坳特有的味道。可他吃在嘴里,却觉得格外苦涩,像嚼了一口黄连。
他想起父亲转身离开时的背影,想起父亲鬓角的白发,想起父亲那句没说完的话。心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想,明天就给家里写封信,跟父亲说声对不起。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不能承认自己错了,承认错了,就意味着他所追求的一切都是可笑的。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虚假的“李望清”,正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发言,台下的人都在为他鼓掌,其中没有父亲,没有李家坳,没有那顶歪了的草帽。
这个画面支撑着他,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让他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