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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次转身 ...

  •   大学四年,像指缝里的沙,不知不觉就漏光了。李望清像一棵拼命向上生长的树,枝叶往高处伸展,努力触及更多的阳光,根系却在悄悄脱离土壤,在坚硬的水泥地里盘桓,越来越浅。

      他在学生会做到了副主席的位置,胸前的徽章换了好几次,越来越精致。他拿遍了各种奖学金,一等奖学金的证书被他精心装裱起来,挂在宿舍的墙上,和孙浩的篮球赛奖杯、王磊的吉他合影并排放在一起,显得不那么突兀。他和周晓雯的关系也稳定下来,他们会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到闭馆,会一起在周末去逛公园,会在跨年的夜晚一起倒计时,成为校园里人人羡慕的一对——一个是中文系的才子,一个是外语系的佳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喝酒,能在酒桌上用敬酒词周旋,白的啤的混着喝也面不改色,知道对领导要多喝,对前辈要少劝,对同级要“感情深一口闷”。学会了跳舞,从一开始踩周晓雯的脚,到后来能和她在舞池里默契地旋转,华尔兹的舞步记得比古代文学史还熟。学会了用精致的语言包装自己,在汇报工作时能把“没做好”说成“仍有提升空间”,在拒绝别人时能把“不愿意”说成“实在分身乏术”。他把所有关于李家坳的痕迹都掩盖得严严实实,有人问起他的家乡,他会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小地方,没什么特别的”;有人约他假期回家看看,他会找借口说“家里忙,回不去”。

      周晓雯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偶尔还是会问起他的家人。“你爸妈身体怎么样?”“他们平时喜欢做什么?”“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你家看看吧,我想尝尝阿姨做的腊肉。”每次问到这些,望清都会心跳加速,然后用各种理由岔开话题。

      “我爸妈都挺好的,就是年纪大了,不爱出门。”
      “他们就喜欢种地,没什么爱好。”
      “我家太远了,路不好走,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从不敢邀请周晓雯去李家坳,甚至连家里的照片都没给她看过。母亲曾寄来过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父亲穿着那件蓝布褂子,母亲裹着头巾,站在土坯房前,笑得满脸皱纹。望清把照片藏在书本最下面,从不敢拿出来——他怕周晓雯看到照片上的土坯房,看到父亲手上的老茧,看到那个和他现在形象格格不入的家。

      周晓雯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看着望清躲闪的眼神,终究没有再追问。她是个骄傲的姑娘,不愿意显得太过刻意,也或许,她对他的爱里,还带着点对“神秘”的容忍。

      大四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校园里的桃花开得一片绚烂。望清获得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中文系的教授拍着他的肩膀说:“望清是个好苗子,继续深造,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周晓雯也拿到了出国留学的录取通知书,去英国,那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像童话里的结局一样,一个在国内深造,一个去国外求学,几年后在更广阔的世界里重逢,然后结婚、生子,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连孙浩都打趣他:“望清,等你俩功成名就,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地点得选最好的酒店。”

      可望清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放弃保研,报考公务员。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和周晓雯在学校的湖边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湖面波光粼粼,桃花瓣被吹得落了一地,像粉色的雪。

      “望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周晓雯的眼睛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英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纸都被攥皱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读研,我留学,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大本钟吗?”

      “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望清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教学楼,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留学要花多少钱?一年几十万,我们家能负担得起吗?你家条件好,可我不一样。再说,当公务员多好,稳定,有保障,还能有实权,比当一个穷书生强多了。”

      “实权?”周晓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李望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功利了?你以前不是说,想当一名作家,写出像《平凡的世界》那样的作品,记录你家乡的故事吗?你忘了你高中时给我看的那些诗了吗?你说文字是有力量的,能改变世界。”

      “那都是小孩子的想法。”望清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冰,“晓雯,你不懂,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在这个社会立足,光靠才华是不够的。才华不能当饭吃,不能让人看得起你。我们需要权力,需要地位,才能挺直腰杆,才能让别人不敢轻视。”

      他想起了赵强。前几天在一个校友会上,他偶遇了赵强。赵强穿着一身名牌西装,手腕上戴着名贵的手表,身边跟着个漂亮的女伴,说话时带着官腔,意气风发。听说他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进了省城的一个重要部门,正科级待遇,比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员工级别还高。赵强看到他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轻蔑,像高中时一样。那一刻,望清心里的嫉妒和不甘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凭什么?不就是有个好爹吗?可他不得不承认,赵强身上的那股自信和底气,是他没有的,那是权力和地位带来的。

      他还想起了那些在酒桌上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只因他是学生会副主席,负责活动经费的审批,那些商家就对他点头哈腰,递烟敬酒,把他捧得像个大人物。那种被人捧着的感觉,比拿到奖学金更让他着迷。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权力和地位,才是这个世界通行的硬通货,有了它们,才能买到尊重,买到体面,买到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不一样”。

      “我不懂?”周晓雯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桃花瓣上,“我是不懂,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曾经在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眼睛里有光的李望清,去哪里了?那个会因为父亲送东西而偷偷掉眼泪的善良少年,去哪里了?”

      望清的心被刺痛了,像被针扎进了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高中时的雪地里,父亲那双黯淡的眼睛;想起了大学宣传栏旁,父亲转身时蹒跚的脚步。可他很快就硬起心肠,把那些画面压下去:“人总是要变的。如果你不能接受现在的我,那我们……”

      “别说了。”周晓雯打断他,擦干眼泪,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像燃尽的灰烬,“我明白了。祝你……前程似锦。”

      她转身离开,风衣的下摆被风吹起,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她没有回头,脚步坚定,很快就消失在桃花林的尽头。

      望清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湖边的桃花还在落,像一场盛大的告别。可他很快就告诉自己,这是值得的。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摆脱那个让他自卑的出身,他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包括爱情。周晓雯很好,可她属于那个风花雪月的世界,而他,要去的是更现实、更残酷,也更有诱惑力的战场。

      公务员考试很顺利。望清凭借着出色的笔试成绩——那些枯燥的理论知识,他背得比唐诗宋词还熟——和在学生会锻炼出来的面试技巧,对答如流,滴水不漏,最终被一个实权部门录取。收到录取通知那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对着李家坳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压抑已久的释放。他终于成功了,终于摆脱了那个贫瘠的出身,终于可以穿上体面的西装,走进那栋象征着权力的办公楼,成为别人口中的“李干事”。

      入职前,望清回了一趟李家坳。这是他上大学四年来,第一次回家。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怕一踏上那片土地,就会想起自己是谁,怕被那片泥土的气息拉回原形。

      村子还是老样子,土坯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里,泥土路被夏天的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能陷半个鞋跟。几只鸡在路边悠闲地啄着米,一条老黄狗趴在自家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到望清,只是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去。

      父亲正在地里干活,弯着腰割谷子,动作比以前慢了很多,每割一把,都要直起腰喘口气。母亲坐在田埂上,用针线缝着什么,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看到他回来,父亲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愣了半天,才咧开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清娃,你回来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敢相信。

      母亲从田埂上站起来,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快步跑过来,拉着他的手,眼泪直流:“可想死妈了,瘦了,也高了,城里的饭是不是不合胃口?”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磨得望清的手有点疼,可他心里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望清看着父母苍老的脸,父亲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样;母亲的背也驼了,走路时身子微微前倾。心里有些愧疚,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从包里拿出给他们买的补品和新衣服,父亲拿着那件崭新的夹克,翻来覆去地看,用粗糙的手指摸着上面的拉链,舍不得穿,只是一个劲地说:“浪费钱,我有衣服穿,那件蓝布褂子还好好的。”

      在家待的几天,望清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习惯早睡早起,每天天不亮,父母就起床了,父亲去地里干活,母亲生火做饭,而他还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鸡鸣和父母的咳嗽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习惯顿顿吃粗粮,玉米饼子剌嗓子,红薯稀饭寡淡无味,远不如学校食堂的饭菜可口。他甚至不习惯父亲身上的汗味和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多吃点”“穿厚点”“在外面别惹事”,这些话以前听着温暖,现在却觉得啰嗦。

      他开始频繁地看手表,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如今却让他感到陌生和拘束。

      临走前一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清娃,这是家里攒的钱,你刚参加工作,手头紧,拿着。买点像样的衣服,在单位别让人看不起。”

      望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元,还有不少一元、五角的,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角票。钱被捆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带着点泥土的气息。他鼻子一酸,把布包推回去:“爸,我有钱,您留着吧,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

      “拿着!”父亲的语气很坚决,眼睛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这是爸的心意。在外面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别学坏,别让人戳脊梁骨。”

      望清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经为他挣学费、为他扛粮袋、为他纳鞋底,如今却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粗糙。他想起自己报考公务员的初衷,那些关于权力、地位的念头,在父亲这双面前,突然显得有些不是滋味,像吞了只苍蝇。他最终还是收下了钱,沉甸甸的,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离开李家坳那天,父亲执意要送他到镇上的汽车站。路上,父亲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叮嘱:“在单位要尊敬领导,多干活少说话,别和人起冲突;团结同事,吃亏是福;要清正廉洁,咱李家祖辈都是老实人,不能让人说闲话……”

      望清不耐烦地听着,觉得父亲的话太落伍,太幼稚。他现在要面对的,是复杂的官场,是权力的游戏,是“站队”“送礼”“人情往来”,这些朴实的道理,在那些规则面前,简直像孩童的呓语。他嗯嗯啊啊地应着,脚步却不由得加快,想早点摆脱这没完没了的唠叨。

      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话渐渐少了,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望清的行李包。那包不算重,望清几次想接过来,都被父亲推开:“我来,你走你的。”山路崎岖,父亲走得有些吃力,每一步都要把脚稳稳地踩在土路上,生怕滑倒,可他手里的包却始终拎得很稳,像托着什么稀世珍宝。

      到了镇上的汽车站,离发车还有十几分钟。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又擦,直到苹果皮发亮,才塞给他:“路上吃,解渴。”那苹果是自家树上结的,有点歪,表皮上还有个小疤,可闻着格外清香。

      望清接过苹果,说了句“爸,您回去吧”,就转身上了车。他没有回头,怕看到父亲不舍的眼神,更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汽车发动时,他从车窗里往后看了一眼——父亲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山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秋衣。汽车越开越快,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尽头。

      望清收回目光,把苹果揣进兜里,心里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像挣脱了束缚的鸟。他拿出刚买的手机——这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买的,黑色的翻盖手机,在当时算是稀罕物——删掉了通讯录里“周晓雯”的名字。按下删除键的那一刻,他的手顿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就被对未来的憧憬取代。然后他打开手机自带的小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扯了扯衬衫的领口,确保每一处都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年轻人,穿着合体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胶固定住了发型,眼神里充满了野心和自信,像一匹即将闯入战场的狼。他已经不是那个来自李家坳的自卑少年了,他是李望清,一个即将踏入官场的新人,一个要在省城闯出一片天地的“成功者”。

      汽车驶离小镇,望清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和村庄。那些曾经熟悉的土坯房、玉米地、田埂,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像一幅被打翻的画。他知道,自己和它们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成了转身。从泥土走向了浮华,从淳朴走向了功利,从那个会为父亲的草帽而心疼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为了前途可以舍弃一切的“大人”。他以为这转身是成长,是进步,是摆脱了贫穷和自卑的枷锁。

      只是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不是想象中的光明坦途,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些他刻意舍弃的东西——父亲的爱、最初的梦想、骨子里的善良——才是支撑他不坠入深渊的绳索,而他,亲手剪断了它。

      汽车驶入省城地界时,望清看到了高耸的楼房,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权力和欲望的味道。他攥紧了手里的手机,指关节发白,心里默念着:李望清,从今天起,你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他没有看到,兜里的那个苹果,表皮上的疤痕处,正渗出一点点汁水,像一滴无声的眼泪,浸湿了他崭新的衬衫。那是李家坳的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是他再也找不回的过去。而他一心奔赴的未来,正披着光鲜的外衣,在前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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