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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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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醒來時,外頭天色微亮。
唐門的清晨總是這樣——霧氣沿著山脊緩緩升起,松風裡夾著清涼,遠處弟子練功的呼喝聲被山谷削得輕輕的,像是誰在喉間壓住滿腔力氣,不敢驚擾這片山林。
他推開門,正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魏兄!起來起來!」
門板被人一掌推開。
唐布衣披著半件衣裳、腰間掛著酒壺,頭髮散得像剛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整個人瀟灑到不合禮法,卻偏偏長得好看得不像話。
魏無羨抱拳笑道:
「大兄弟早。怎麼今日這麼勤快?是要我去替三兄弟抄書?」
唐布衣把他肩膀一摟:「少說風涼話。走,我帶你看——『真正的唐門』。」
魏無羨失笑:「這些天已在唐門叨擾許久,恐怕還得避避二兄弟的眼線。」
「避?他哪天心情好過?」唐布衣揮揮手,「你放心,他這兩天罵人罵得少,已經算天降祥瑞了。」
魏無羨乖乖被半拖半帶往外走。
他步子還有些虛,卻已不是剛被唐默靜救回來時那種魂浮氣散。
雖然偶爾還會聽見亂葬崗殘魂的低語,至少能靠唐默靜教的方式穩住。
兩人走出院子。
院子裡的熱鬧聲音迎面而來——
不吵,不狠,不急躁,卻……活得很大聲。
「四師兄你退後一點——!你再靠近我這鍋就毀了!!」
「我只是想……聞一下……」
「你一聞味道都跑了!!」
魏無羨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聽到趙活扯著嗓子,被唐布衣笑到彎腰的回音蓋過。
唐布衣指著廚房方向:「來,魏兄,見識一下唐門真正的命脈。」
魏無羨一愣:「命脈?」
「就是那個吼得最大聲的傢伙。」
廚房大門一推開,熱氣、鍋香、柴味迎面撲來。
趙活穿著圍裙,一手翻鍋、一手擦汗,像是同時在戰三個敵人。
「四師兄你離遠一點啦!我這是給小師妹的魚!你鼻子靠這麼近是想把味道偷走嗎?」
蹲在灶邊的唐惟元抱著空碗,一臉「餓死三天」的表情:
「可是我真的很餓……活兒,你做快一點嘛。」
「快不了!五師妹要清淡,小師妹不能辣,大師兄要酒味多一點……你以為我有三對手臂可以對付你們啊!」
魏無羨被這熱鬧景象逗得笑意微微泛起:
「趙兄原來廚藝這麼好?」
趙活一頓,手上的鏟子差點掉進鍋裡:「我、我就是個幹雜務的……這是活著需要,沒有什麼……」
唐布衣拍他後背:
「他嘴上謙虛,你別信。他要是不在唐門,唐門得餓死一半。」
唐惟元舉手附議:「沒錯沒錯,我若不是靠他,我能餓死十回!」
「四師兄你不要講這種話!很丟臉!」
魏無羨端著趙活遞來的湯,喝了一口。
味道乾淨而溫暖。
不是江厭離做的那種細膩,也不是江家廚房的豐盛,只是……很像一口家人的飯菜。
他抬起眼:
「趙兄這手藝,比雲夢城裡不少酒肆都強。」
趙活耳根子瞬間紅透:
「魏兄你——你不要突然誇我啊!我會……不習慣的!」
唐布衣大笑:
「你看,越誇他越慌,越罵他越得意。典型的唐門守門柴頭。」
趙活:「大師兄你滾!!」
唐布衣:「你越叫我滾我越想留下來。」
魏無羨失笑。
這裡的吵鬧,是活著的聲音。
不是責罵,不是命令,不是誰高誰低。
只是一起活著。
離開廚房,唐布衣像帶著他參觀自家的地盤一般,把魏無羨往練武場拉。
唐錚負手而立,冷臉像結了霜,弟子們站一排,每個人都像在地獄受刑。
「我說多少次了?暗器不是讓你們往那邊丟!是要你們打!中!靶!」
有個弟子弱弱回答:「二師兄,我已經——」
「你已經什麼!?已經丟歪了三十次?」
魏無羨在旁忍不住笑了一下。
唐錚眼角掃到他,冷冷道:
「魏無羨,你笑什麼?」
魏無羨立刻抱拳:
「二兄弟,先生也常罵我寫得像狗爬。」
唐錚冷哼:「那你至少知道自己寫得像狗爬。」
魏無羨:「……受教。」
唐布衣湊到魏無羨耳邊:「你看,他今天超溫柔。」
魏無羨:「……原來這叫溫柔。」
唐布衣:「他平常會加胡椒粉的。」
前方一個弟子暗器丟偏,唐錚抬手,「嗖」的一聲,一根細針插在弟子腳邊。
「集中精神。」
魏無羨被這一幕震住了。
這不是殘暴。
這是劍拔弩張的「你們出去不能死」的執念。
唐錚忽然低聲問:
「魂口還穩得住?」
魏無羨壓下心口的酸意,深深抱拳:
「多虧二兄弟和唐姑娘指點。如今穩得住。」
唐錚淡淡點頭:
「少出事。」
這已經是他的「你保重」。
後院風靜,梅樹還未開花。
唐默鈴坐在石桌旁折紙鶴,動作像水在流,細緻又專注。
她身上的七串鈴鐺在風裡輕輕響,但她本人安靜得像一池水。
魏無羨腳步下意識放慢。
唐布衣壓低聲音:「收小師妹紙鶴的人,她會一直記著。」
魏無羨走上前:
「唐姑娘。」
唐默鈴抬頭,眨了眨眼,然後把折好的一隻紙鶴推到他面前。
「給你。」
魏無羨雙手接下,像接一件珍寶。
「多謝。」
唐默鈴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輕輕叫:
「無羨。」
魏無羨愣住。
那聲音乾淨,不帶任何雜質,像是她真正看見了他,而不是他的身份、背景、出處。
唐布衣在旁邊發出「喔——」的聲音:
「恭喜你,小師妹認人了。」
趙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小聲道:
「她認人比認路準多了。」
魏無羨握著紙鶴,心頭忽然暖得發酸。
在這吵鬧與溫暖之間,一道鈴聲輕響。
唐默靜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魏無羨身上——
平靜、冷靜、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看穿」。
「走一圈了?」她問。
魏無羨抱拳:「是。今日多蒙大兄弟領我。」
唐布衣得意一笑:「怎麼樣?比你想像更好玩吧?」
魏無羨笑得含蓄:「比想像中……像家。」
唐默靜走近兩步,語氣平平:
「唐門不是你的家。」
魏無羨低頭——他知道。
「至少現在不是。」唐默靜接著說。
魏無羨抬眼。
「你還牽掛雲夢江氏。」她語氣沒有情緒,「你想回去,你走不開。」
魏無羨沉默。
唐默靜續道:
「唐門不逼你留下。也不會攔你。」
風輕輕吹過,鈴聲如水。
「但你記住——」
她看著他,目光不帶半點柔軟,卻正因為如此才更像真正的承諾。
「你從亂葬崗活下來,是唐門救你的。」
「你第一次穩魂,也是在唐門。」
「所以若有一天,你走到哪裡都回不去了——」
唐默靜輕輕點頭:
「唐門的門,會為你開著。」
魏無羨心裡忽然狠狠一震。
在雲夢,他努力證明自己配得上「家」。
在江家,他是養子、弟子、家僕之子……永遠有一線之隔。
而在這裡——
有人替他留了一扇門。
不是出身,不是天分,不是功名。
是「你活著回來了,所以我們接你」。
魏無羨深深抱拳:
「魏無羨……記住了。」
唐布衣立刻一把摟住他肩:
「走走走!你既然記住了,第一件事就是陪我去喝猴兒酒!」
趙活立刻喊:
「大師兄你小賤人!你又想把人家帶壞!!」
唐布衣哈哈大笑:
「你越說我越要帶!」
身旁是吵鬧,是生活,是活生生的人。
這裡沒有虞夫人的眼光,也沒有沉重的規矩。
魏無羨低頭看著掌心的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