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广场上的第一束光 ...
-
我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北京总部的会议室大门。
老K和一众策划正围着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终场演出的流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打了鸡血的亢奋。
“方案要改。”我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老K第一个皱起眉:“江渔,这都什么时候了?离演出就剩两周,所有物料都发出去了,这时候改?”
“必须改。”我走到白板前,拿起笔,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在最顶端的“开场秀”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开场,不要热闹,不要音乐。”我转过身,看着他们,“我要十分钟的黑暗。”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疯了吧?万人广场,开场十分钟黑灯瞎火?观众不把我们舞台拆了?”一个年轻策划忍不住说。
我没理他,径直看向老K,一字一句地说出我的方案:“原定三小时专场不变。但在开场,新增一个‘沉默时刻’。全场主灯光熄灭,引导观众用手机闪光灯点亮整片广场。大屏幕上,只出现一行字。”
我拿起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
“2013年1月8日。有个男人对我说,他癌症晚期的妻子临终前还在练相声包袱,说‘死了也不能让观众失望’。他问我,这算不算爱?”
我放下笔,白板上那句话像一道刻痕,烙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这是……‘匿名麦’的投稿?”老K的声音有些干涩,“哪一期的?我怎么没印象?”
“最早的一期。从未公开过。”我说,“而且,我要求这段话,必须由沈默亲口念出来。哪怕只是录音。”
“不行!”老K猛地站起来,断然否决,“这太冒险了!江渔,我理解你想拉他一把,但你不能把整个项目的成败押在他身上!万一他临时反悔呢?万一他的声音出来,效果不好呢?这和我们整个‘爽’的调性是反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老K,这不是表演。”我看着他,也看着所有人,“这是救赎。是他的,也是我们的。”
沈默没有拒绝。
当我把修改后的方案和那段尘封的文字递给他时,他只是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提出了唯一的条件:不露脸,不用真名,声音要做轻微的变调处理,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俱乐部创始人”身份出现。
我全部答应了。
彩排那天,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钢铁舞台和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
我坐在导演位上,以测试音效为由,让音响师偷偷在我旁边的调音台,给他录音时同步接入了一路实时的麦克风信号。
这意味着,只要他不喊停,他的声音就会通过现场的扩音系统,真实地回荡在整个广场上空。
这是一场豪赌。赌他十年的压抑,需要一个足够巨大的空间来释放。
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坐在黑暗的控制台前,戴着耳机,对着麦克风,开始了。
“2013年1月8日……”
他低沉、克制、经过处理的声音,通过录音设备响起。
然而,当这段声音通过我偷偷打开的现场功放传出去时,整个空旷的广场仿佛被这股巨大的悲伤瞬间填满了。
我看到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死死盯着他放在控制台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蜷缩着,悬在暂停键的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似乎下一秒就要狠狠按下。
一秒,两秒,十秒……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终于,他悬着的手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放弃了暂停。
他任由自己最真实、最脆弱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冲刷着这片空无一人的广场,冲刷着他自己被禁锢了十年的灵魂。
那一刻,我冲着对讲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灯光师,给我一束追光。”
“打在哪?”
“舞台正中央。”
一束孤零零的、干净得有些刺眼的白色光柱,瞬间划破黑暗,稳稳地落在了舞台中央的地面上。
那光柱里空无一物,却又像一个沉默的邀请,在静静地等待着,等一个人走进去。
演出前三天,所有线上线下的宣传海报,一夜之间全部更换。
不再是我那张写满“人间清醒”的单人特写。
新海报的画面,是两张模糊的背影,并肩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望向远方的地平线。
标题只有一行大字:“有些笑话,我们得一起讲。”
舆论炸了。
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在猜另一个人是谁。
也就在那天下午,王阿姨带着一群头发花白的叔叔阿姨,举着自制的横幅,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俱乐部楼下。
那横幅土得掉渣,上面的字却力透纸背——“真话后援团,支持沈老师勇敢开口!”
我隔着玻璃看着楼下那群可爱的人,眼眶发热。
赵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冰凉的钥匙。
“他办公室保险柜最底层的那个抽屉,”她压低声音,眼角带着笑意,“有盒没录完的磁带,说是……留给下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问:“谁?”
赵姐没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笑容里藏着早已揭晓的答案,也藏着如释重负的希望。
你现在,还不敢猜吗?
北京之夜,万人广场座无虚席。
我站在舞台侧面,看着台下汇聚成的、望不到边际的人潮灯海,手心全是汗。
开场前五分钟,我深吸一口气,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了麦克风。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上舞台,而是站在了舞台的边缘,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晚上好,我是江渔。但在今晚的演出正式开始前,我想先给大家听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
我话音刚落,全场的灯光瞬间熄灭。
在短暂的惊呼后,观众席上,一盏、十盏、成千上万盏手机的闪光灯被同时举起,整座广场在三秒之内,变成了一片由人间烟火汇成的璀璨星海。
那段经过授权、做过轻微变调处理的声音,在这一片星海之上,低沉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他问我,这算不算爱?”
当沈默低沉而克制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问出最后那句话时,全场出现了长达五秒的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带头,一声响亮的回答划破夜空。
“算!”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四面八方涌来。
“算!!”
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夜空撕裂。
我猛地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的控制室窗口。
那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就在那片震天的声浪中,他缓缓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监听耳机。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我重新举起麦克风,走向舞台中央,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刚才那位老师告诉我,他怕他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去替别人说了。”
我环视着台下那片温柔的星海,声音陡然拔高。
“但现在,我想借着你们所有人的光,告诉他——”
“你不说,我们也会接着说!”
说完,我从身后猛地举起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手持灯牌,按下了开关。
黑暗中,几个血红的大字亮了起来。
“沈默,轮到你站出来了。”
下一秒,台下第一排的王阿姨他们,也齐刷刷地举起了手里的灯牌,上面写着歪歪扭扭却无比真诚的三个字:
“出来吧!”
呼喊声从零星几点,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就在这时,远处控制室的灯,忽然灭了。
全场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片黑暗。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穿过拥挤的人群,逆着光,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舞台的台阶。
他没有拿稿子,没有调试麦克风。
他就那样径直走到了那束为他而留的聚光灯下,拿起支架上的麦克风,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也看向台下万千的观众,轻声说:
“十年前,他们说我写的不是喜剧……”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今天,我想试一次,用真话,换一个笑。”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经久不息。
而我,没有退场。
我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第一次觉得,这支曾经充满了愤怒和尖刻的麦克风,终于不再有毒,而是有了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