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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接连三日,妙月都躲着师兄弟们。晨钟响起前她就去挑水,挑够六桶水后就躲进藏经阁整理典籍,直到晚钟敲响才回禅房。她不敢再穿浅色衬裤,特意找了件深灰的旧布裤,睡觉时总摸着小腹,生怕再出现那样的红痕。

      方丈似乎看出了她的异样,却没多问,只是每日在她的禅房门口放一碗茯苓糕,有时还会加片烤热的姜片。妙月捧着那些温热的糕饼,心里既感激又愧疚,她不敢告诉方丈自己的秘密,怕老和尚也觉得她是妖异,把她赶出寺庙。

      第七日午后,方丈让她去劈柴,说要给藏经阁的暖炉备足柴火。后山的柴房堆着不少松木,都是秋冬时节砍的,已经晒得干透。妙月拿起斧头,刚劈了两下,胃里就泛起绞痛,她捂着胃蹲下身,想起春社日那位夫人的茉莉香,想起梦里的石榴红襦裙,还有埋在腊梅树下的染血衣物,心神渐渐恍惚。

      她站起身,重新握住斧柄,用力往下劈去。可这次斧头却偏了方向,落在了左手食指上。剧痛传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鲜血滴在松木柴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她才尖叫着丢开斧头。

      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的干草上,像极了春社日香客罗裙上的绣纹。妙月盯着那些血迹,突然想起师姑绢帕上的茉莉,想起梦里的银簪,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要是她不是行尘法师,要是她是个江南的寻常女子,是不是就不用挑水劈柴,不用念那些让人头疼的经文,还能穿绣着茉莉的襦裙,戴缀着珍珠的银簪?

      这念头刚起,她便浑身冰凉。禅宗讲“无来世无往生”,求来世已是执念,求为女子更是“破戒之念”,非大丈夫所为。巨大的罪恶感和迷茫将她推向绝望的边缘。她踉跄着奔向后山悬崖,寒风撕扯着单薄的僧袍,跳下去就好了。”她心里想着,这样就不用再想那些破戒的念头,不用再怕自己是妖异。她抬起脚,刚要往崖边迈,衣摆突然被枝桠勾住,是根带着干花的腊梅枝,细小的刺扎进了布料里,像在拉着她不许走。

      她想起方丈曾说“万物皆有因缘”,一时怔住。就在犹豫的刹那,方丈手持她遗落的念珠悄然出现。那串念珠上的菩提子,已被她平日无意识摩挲和方才死命攥握,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念珠裂了,可以修补。”方丈的声音平和,如同山间流淌的泉水,“心念乱了,亦可渡化。”

      妙月回头,看着方丈沉静的眼眸,泪水终于决堤

      方丈点化妙月后的第三日,月栖寺的山门外来了位女施主。她递上的香油钱是沉甸甸的银锭,管事僧人引她见方丈时,她自报家门:“长安萧氏,为亡父还愿。”声音清冽,不似寻常闺秀那般软绵。此后每月初一十五,她必来寺中,有时带些供佛的香烛,有时是斋堂用的细米,渐渐成了寺里人人认得的功德主。

      这位萧施主名唤凌玥,身量比寺里洒扫的仆妇还高些,站在廊下时,总习惯脊背挺直,像拉满的弓。她容貌明艳,左眉尾一道浅疤从眉骨延到颧骨,是旧伤愈合后的淡粉色,笑起来时疤痕会微微牵动,添了几分凌厉。她来时多穿墨色窄袖长裙,裙摆开衩到膝,方便行走,腰间总系着个黑色革囊,囊口露着短匕的柄——那柄匕身刻着细密的纹路,是影阁独有的“逐影”匕,只是寻常僧人看不懂其中门道。偶有寺里的小沙弥好奇打量,她会抬手摸一下匕柄,指节发力时,能看见掌心因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

      萧凌玥对妙月的关注,起初藏得极深。第一次见妙月在斋堂啃干饼,胃里不适得皱眉,第二回便带了个食盒。趁妙月在后院劈柴时,她绕到柴房侧门,将食盒塞过去:“寺里的饼太干,这个填肚子。”食盒里是茯苓糕,蒸得松软,还带着余温。妙月要推辞,她已转身走远,只留下一句:“扔了也是浪费,莫要辜负食材。”后来见妙月挑水时总扶着胃,她再带糕饼时,会额外裹一片烤热的姜片,“茯苓养胃,配着姜吃,不受寒。”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醒,指尖却悄悄把姜片往糕饼旁推了推。

      妙月对着食盒,总要愣怔半晌。方丈说过“不持金银,不贪口腹”,可那茯苓糕入口即化,暖意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恰好压住了隐隐的绞痛。她不敢在人前吃,总躲到藏经阁最里层,就着窗缝透进的光,小口咬着。糕饼的甜香里混着姜的微辣,让她想起方丈偶尔给的姜茶,却又多了些不同的暖意——那是带着人气息的暖,不是炉火的燥。她攥着食盒的油纸,指尖反复摩挲着折痕,心里翻来覆去地问:她为何偏对我好?寺里比我苦的师弟不少,比我勤勉的师兄也多,我有什么值得她这般记挂?

      萧凌玥常借“参观藏经阁”为由,跟妙月单独待着。她不问佛法,只捡些家常话聊:“寺里冬天冷不冷?”“劈柴的斧头沉不沉?”问到妙月的童年,妙月垂着眼回答:“五岁入寺,方丈收留我,没见过父母。”萧凌玥的手指猛地捏紧了袖中的玉佩,那是块半片的和田玉,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她指节泛白,声音却依旧平稳:“我有个失散的弟弟,当年分开时,他身上也有块类似的玉。”说着从袖中摸出玉佩,递到妙月面前,“小师父见过这样的玉吗?”

      妙月低头看那玉佩,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半个“月”字,纹路熟悉得让她心口一缩。她下意识攥紧了僧袍袖口,指尖发凉——方丈收在木匣里的那件小袄,衣襟内侧绣的腊梅旁,似乎也有个类似的“月”字。可她搜遍记忆,除了寺庙的晨钟暮鼓,再没有别的画面。她摇了摇头,声音发紧:“未曾见过。”

      萧凌玥的眼神暗了暗,指尖摩挲着玉佩的缺口,没再追问。她把玉佩塞回袖中时,指腹蹭过缺口的棱角,那是当年战乱中被刀劈出的痕迹。她看向妙月,目光从她清瘦的脸颊滑到握得发白的指尖,最终只说:“打扰小师父了。”转身时,她脚步顿了顿,瞥见妙月僧袍领口露出的一点绢帕边角,米白色的素绢上,绣着半朵茉莉。

      入秋时,寺里要备冬用的棉絮,管事僧人愁着下山采买的人选——既要懂布料好坏,又要能扛动重物。萧凌玥得知后,找到方丈:“我在长安有相熟的布庄,可带路同去,省得僧人走冤枉路。”她特意看向站在方丈身后的妙月,“行尘法师做事细致,若能同往,再好不过。”方丈看了眼妙月,见她虽低头,却悄悄抬眼瞥了下寺外的方向,便点头应了:“早去早回,莫要耽误晚课。”

      这是妙月五岁入寺后第一次踏出山门。长安西市比她想象中喧闹,胡商的吆喝声裹着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教坊司的琵琶声从巷口飘出,弹得急促又热闹。她跟在萧凌玥身后,不敢抬头,只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却忍不住被身旁掠过的裙裾吸引——有穿青碧色襦裙的妇人走过,裙角绣着细密的针脚,腰间系着的香囊晃出草木香;还有小女儿穿着石榴红的短袄,发间扎着红绳,跑过时带起一阵风。妙月的手指不自觉捻着僧袍的衣角,直到萧凌玥停步回头,她才惊觉自己走慢了。

      萧凌玥见她脸色发白、眼神发怔,从袖袋里摸出块薄荷糖递过去:“含着,清凉败火,能定定心。”路过一家银饰铺时,她不由分说拉着妙月进去,指着柜台里一支素银簪:“就要这个。”簪子样式简单,只有簪头刻了极小的腊梅,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掌柜的包起来时,妙月慌忙推辞:“出家人不需这些。”萧凌玥把簪子塞进她手心,指尖按住她的手背不肯松:“不是饰物,是压惊的。你看这簪头锋利,遇着野狗能防身。”她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妙月挣扎了两下没挣开,指尖刚碰到她的掌心就猛地缩了缩,最终还是把簪子攥在了手里。

      当晚回寺,妙月攥着那支银簪,在禅房里坐立难安,索性去后山散步。刚走到腊梅树下,就听见不远处的竹林里有响动。她躲在树后张望,月光下,三个黑衣人正围攻萧凌玥。萧凌玥矮身避开当头劈来的刀,右手从革囊里抽出“逐影”匕,匕尖挑飞对方的暗器,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匕柄上的微型银铃在打斗中发出极轻的震颤声,不是清脆的响,是闷在布料里的嗡鸣——这是影阁杀手的暗号,妙月虽不懂,却看得浑身发紧。

      萧凌玥解决掉两个黑衣人时,余光瞥见树后的僧袍一角。剩下的黑衣人见状,抬手掷出一枚飞镖,目标竟是妙月。萧凌玥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妙月按在身下。飞镖擦着她的肩甲划过,戳进旁边的树干里,尾端还在震颤。她压着呼吸,把妙月往树后推了推,声音带着刚打斗后的沙哑:“低头,别动。”说着转身迎上去,匕尖精准地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黑衣人倒地时,萧凌玥才松了劲,肩甲的伤口渗出血,染透了墨色衣料。她回头看妙月,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全是惊惶,像极了当年战乱中躲在母亲身后的自己。话没经过思量就冒了出来:“别怕,姐姐保护你。”说完才觉不妥,喉结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看见妙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伤口上。

      妙月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刀鞘油脂香。她忘了僧规里“男女授受不亲”的告诫,伸手抓住了萧凌玥的衣袖。她的指尖还在抖,触到布料上的血迹时,抖得更厉害:“你的伤……”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除了方丈以外的人,指尖下的布料粗糙,却带着人体的暖意,比茯苓糕的暖更真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除方丈之外的人。

      那之后,妙月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留意萧凌玥。她会提前站在山门口的银杏树下,装作扫落叶,等萧凌玥的身影出现;看到萧凌玥跟师兄说话,会下意识地握紧扫帚,直到指节发酸;夜里禅坐时,闭着眼都是萧凌玥护着她的样子,还有那句“姐姐保护你”,在心里反复回响,让她心跳快得没法集中精神。她试着念“不净观”,可眼前浮现的不是枯骨,是萧凌玥眉尾的疤痕,是她递茯苓糕时的手。

      这种“不该有的情愫”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恐慌。她开始刻意躲避萧凌玥,不再接受她的点心和礼物,远远看到她走来便借口诵经或打扫躲开。

      萧凌玥很快发现了她的躲闪。那日妙月刚抄完经,要往藏经阁送,就被萧凌玥拦在回廊里。萧凌玥没绕弯子,直接解开衣襟,露出左肋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我不是富商之女,是影阁的人。这伤是十二岁第一次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杀过不少人。”她的手指抚过疤痕,“但我从没对寺里的人动过心思,对你更不会。”她看着妙月的眼睛,“我找你,是因为你像我失散的弟弟。可现在……不管你是谁,我只想护着你。”

      妙月猛地抬头,撞进萧凌玥的目光里。那目光很沉,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却没有半分恶意。她想起那盒茯苓糕的暖意,想起肩甲渗血的伤口,想起被按在树下时的安心——这些都是真的。可“影阁”“杀手”这些词,又让她想起村民说的“江湖仇杀”。她攥紧了手里的经书,《金刚经》的纸页被捏得发皱,“出家人……不应与江湖人往来。”话出口时,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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