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与月》澹台山彤

2、第 2 章

　　初一的香客从辰时就开始往山上涌，妙月被方丈安排在山门前写緣，手里捧着本香烛登记册，指尖还留着茯苓糕的甜香。香客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带着水果和灯油，也有几个穿绸缎衣裳的贵人，从乌篷马车上下来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带着与山中风霜不同的温润气息。
　　日头升到正中时，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停在了山门外。车帘掀开，先下来个穿青碧色襦裙的丫鬟，捧着个描金漆盒，随后走出位身着月白罗裙的夫人。那罗裙的料子是极细的杭绸，裙角绣着银线茉莉，走动时裙摆轻扬，像月光落在草地上。更让妙月心神不宁的是夫人身上的香气，不是寻常香粉的浓烈，是清苦的茉莉混着淡淡的檀香，和师姑的绢帕气息非常相似。

　　“小师父，请问方丈大师在吗？”夫人的声音也像浸了蜜的温水，妙月抬起头，看见对方鬓边插着支银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自己发间的银簪，似乎也有这样的光泽。

　　“方丈在藏经阁整理典籍，弟子引您过去。”妙月低下头，声音比清晨诵经时更轻，她怕自己的目光会落在那罗裙的绣纹上，更怕对方察觉自己发烫的耳尖。她走在前面引路，僧袍的下摆擦过石阶，留下浅浅的灰痕，身后的裙摆窸窣声像跟着只温顺的小兽，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跳上。

　　路过药师殿时，夫人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殿外的腊梅树笑道：“这树腊梅开得真好，比我家后院的早开了半月。”妙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光秃秃的枝桠上还留着去年的干花，她才想起自己总把落在石阶上的腊梅花瓣夹在《金刚经》第27页，那一页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可她偏要留住那些转瞬即逝的花瓣。

　　“山中风寒重，开花早些。”妙月轻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登记册的边缘。夫人走近几步，忽然闻到她身上的气息，笑着问：“小师父身上有茉莉香，是带了香囊？”妙月慌忙攥紧袖口的绢帕，摇头道：“是师姑遗物，沾着些香气。”

　　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温和道：“逝者已矣，小师父不必过于挂怀。”说话时，她的衣袖轻轻扫过妙月的手腕，带着暖意的丝绸擦过她粗糙的掌心，让妙月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般。夫人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转身继续往前走，银步摇的轻响落在身后，像串细碎的铃音。

　　把夫人引到藏经阁门口，妙月匆匆行了个礼就往禅房跑。胃里的绞痛又犯了，这次却比往常更甚，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她冲进禅房，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僧袍的后背。她从袖口摸出绢帕，贴在胃脘处，那点草木香气让疼痛稍稍缓解，可脑海里总浮现着罗裙上的茉莉绣纹，还有步摇晃动的光泽。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妙月攥着绢帕默念，可掌心的绢帕像有了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颤。她想起僧值师父说的“用心念佛”，想起方丈递来的茯苓糕，突然觉得羞愧难当——出家人当断七情六欲，她却对着香客的罗裙心神不宁，这是犯了色戒。

　　她起身从墙角翻出戒尺，跪在蒲团上，抬手往掌心抽去。戒尺是硬木做的，带着檀木的香气，第一下抽下去，掌心就红了一片，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咬着牙一下下抽着，每抽一下就念一句“阿弥陀佛”，直到掌心布满红痕，才停下手，将戒尺放回原处。

　　晚饭时她没去斋堂，躲在禅房里喝冷水啃干饼。夜色漫过窗棂时，她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却觉得胃里冰寒。迷迷糊糊中，她又梦见了那件石榴红襦裙，这次梦里的女子转过身，脸上带着师姑的笑容，手里捧着碗温热的茯苓糕，说：“阿月，穿红裙好看。”

　　惊醒时，禅房里一片漆黑，冷汗把僧袍都浸湿了。妙月伸手摸向身下的草席，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她心里一慌，点亮油灯一看，素色衬裤上洇着片浅红，像极了腊梅花瓣落在雪地上的颜色，这不是受伤的血。一种莫名的、深层的恐惧淹没了她。

　　她的呼吸骤然停住，胃里的绞痛和心里的恐慌搅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吐出来。她翻遍了枕头下的律典，里面只写着比丘需持的戒律，没半个字提到女子会有的境况。方丈说她“天生体弱”，可这“体弱”怎么会流出这样的血？她想起山下村民说的“妖异”，那些长着异相的人会被官府烧死，她这样的身体，是不是也算妖异？

　　趁着月色，妙月抱着换下来的衬裤往后山跑。腊梅树下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她用手刨了个坑，把染血的衣物埋进去，再用松针盖好，直到看不出半点痕迹。寒风吹过，枝桠上的干花落在她的僧袍上，她望着满天繁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月栖寺的行尘法师，还是个连自己身体都不懂的“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