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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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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的书房,在午后惨淡的天光里,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陵墓。灰尘在从厚重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几缕光柱中无声翻滚,带着陈旧纸张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我站在那排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本本硬壳书脊上烫金已黯淡的书名,最终,停在了一本毫不起眼的、深蓝色布面账册上。
心跳,在胸腔里擂起沉闷而不祥的鼓点。一种近乎本能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黑暗预感的冲动,驱使我在程砚去参加一个无法推脱的政府午宴时,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这个埋藏着沈家,也埋藏着我和他所有扭曲关系源头的巢穴。
账册很厚,边缘磨损,纸张泛黄脆硬。不是正式的财务账簿,更像是父亲沈巍山早年私人的、记录一些“特殊”往来的手札。我屏住呼吸,一页页翻过去。大部分是些枯燥的数字和简略的人名代号,时间跨度从二十几年前到父亲去世前。记录混乱,语焉不详,像是怕被人看懂,又像是一种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密码。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模糊的墨迹,寻找着任何与“滇南”、“林”、“程砚”、“玉”或“手镯”相关的字眼。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然后,在接近账册中部,一个日期标注为程砚被领养前大约半年的地方,我停住了。
那一页的墨水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字迹也更加潦草,带着一种烦躁的力道。上面没有复杂的数字,只有几行简短的记录:
“滇南事,尾款已清。林女那边,已‘安抚’。人还算识相,拿了钱,签了字,不会再闹。孩子接回,手续已妥。‘那东西’(一对翡翠镯)暂存我处,以防后患。此段尘封,勿留痕迹。”
“林女”……“安抚”……“拿了钱,签了字,不会再闹”……“那东西”……“以防后患”……“尘封”……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进我的胃里,带来彻骨的寒意。这比林建国语焉不详的讲述,比林婉君那封绝望托付的信,更加冰冷,更加赤裸地揭示了父亲当年所做之事的本质——一场交易。用钱,买断一个母亲与孩子的联系,甚至可能……用更可怕的手段,确保她“不会再闹”。
“安抚”两个字,在父亲那种语境下,意味着什么?是温和的劝说,还是……带有威胁的“处理”?
而“以防后患”、“尘封”,则清晰地表明了父亲的态度——这是一件需要被彻底掩盖、不容许任何后遗症的事情。那对翡翠手镯,不是“代为保管”的信物,而是握在手里、用于“以防后患”的筹码。
那么,林婉君后来的“病逝”,真的是纯粹的疾病和贫穷所致吗?在那个时间点,在父亲“安抚”之后不久?还有程砚生父那起“边境斗殴致死”的旧案……真的只是意外吗?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悄然伸出的鬼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父亲沈巍山,那个在我记忆中威严、冷酷、但至少代表着秩序与权威的形象,正在迅速崩塌,显露出其下可能更加狰狞黑暗的轮廓。他不仅可能隐瞒了真相,用谎言扭曲了程砚的认知,甚至可能……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程砚亲生父母的悲剧。
程砚知道这些吗?如果他看到这些记录……
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如果他看到,如果他知道了父亲可能做过的事,甚至可能是……凶手之一……
那他对沈家的恨,对父亲的恨,对我这个“沈巍山儿子”的恨,将不再是扭曲的、基于误解的执念,而是有了确凿的、血淋淋的根基。
那我呢?我夹在这中间,算什么?是一个罪人的儿子,在承受本不属于我的、却因血缘而无法摆脱的仇恨?还是他复仇道路上,最后一个、也最名正言顺的祭品?
手指冰凉,几乎要捏不住那脆弱的账页。我将那一页的内容,用手机颤抖着拍了下来,然后飞快地将账册塞回原处,尽可能恢复书架的原状。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沉重的书架,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脖颈上的银链,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那块翡翠平安锁,仿佛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和罪孽的血腥气,灼烧着我的皮肤。
程砚……如果他知道这些……
他会怎么做?杀了我?还是用更加残酷的方式,折磨我,直到将沈巍山施加于他的一切,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
而我又该怎么做?告诉他?用这可能的真相,去击碎他赖以生存的恨意支柱,也同时可能将他推向更加疯狂的毁灭深渊?还是隐瞒?继续背负着这可能是罪孽的血缘,在他的恨意与掌控下苟延残喘?
我不知道。
混乱、恐惧、巨大的茫然,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可悲的……对程砚可能因此彻底崩溃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不知道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震动起来,是陈秘书提醒我程砚即将返回公司的消息。
我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离开老宅,坐上车,返回那栋冰冷的别墅。一路上,车窗外的城市景象模糊而遥远,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账页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和程砚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黑暗火焰的眼睛。
回到别墅时,程砚还没回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锁上门,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那个即将因我的发现而天翻地覆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拿出手机,看着那张模糊的照片。指尖悬在删除键上,久久无法按下。
删除,就当从未见过。继续维持现状,在他编织的恨意与掌控的网里,做一个或许能活得稍微轻松一点的囚徒。
或者……告诉他。揭开这血淋淋的疮疤,迎接未知的、可能是毁灭性的风暴。
傍晚,程砚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可能是午宴上遇到了什么不顺。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走向酒柜。
“倒杯水。”他对站在客厅边缘、像个幽灵般的我吩咐道,声音带着惯常的平淡。
我机械地走过去,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他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他的手很凉。
他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脸色这么差?不舒服?”
“没……没有。”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
程砚没再追问,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探究,但似乎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了。他转身走向书房。“晚饭不用等我。”
厚重的书房门再次在我面前关上,落锁的声音轻而清晰。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玻璃杯冰凉的触感,心里却翻腾着惊涛骇浪。那道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两个可能即将被真相彻底撕裂的世界。
晚餐时,我食不知味。脑海里两个声音在激烈争吵。一个声音说:告诉他!让他知道沈巍山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他知道他恨错了对象(至少部分错了)!让他从这扭曲的恨意中解脱出来!
另一个声音冰冷地反驳:解脱?你怎么知道是解脱?这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恨意支撑了他这么多年,是他生存和强大的动力。如果连恨的根基都被证明是虚假的、甚至更不堪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疯狂?毁灭?拉着你,拉着整个沈家一起陪葬?
我不知道。
饭后,我心神不宁地在客厅里踱步。目光几次飘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里面很安静,没有声音。
夜深了。别墅里一片死寂。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那张账页的照片,像烧红的铁,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隔壁书房传来轻微的响动,然后是程砚走出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卧室,而是下了楼。
鬼使神差地,我悄悄起身,走到楼梯拐角,向下望去。
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程砚坐在沙发上,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正是那天在滇南别墅里,装着那对翡翠手镯的紫檀木匣子。
他打开盒子,取出那对碧绿莹润的镯子,拿在手里,对着微弱的光线,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指尖极轻地抚过镯子内圈那模糊的“婉君”二字,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那一刻,他不是那个冷酷的掌控者,不是那个充满恨意的复仇者,只是一个对着母亲遗物,流露出深埋心底脆弱与思念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小心地将镯子放回盒子,合上。他没有立刻收起盒子,而是将它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覆在上面,低头,闭上了眼睛。
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无比孤寂,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他在想什么?在想那个叫林婉君、却可能早已因他(或者说,因沈巍山)而遭遇不幸的苦命女人?在想自己这被谎言和交易扭曲的半生?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账页上那些冰冷的记录,知道了沈巍山可能扮演的更黑暗的角色……他此刻这片刻的、脆弱的哀伤,会不会瞬间被更狂暴的怒火和绝望吞噬?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他那孤独而沉重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恨他吗?当然。怕他吗?从未停止。
可是,在此刻,看着这个可能被更残酷真相击垮的男人,我心里涌起的,竟然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悲悯,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不忍。
我不忍心,亲手将可能摧毁他的真相,砸到他面前。
这个认知,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冰凉的颤栗。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对他产生“不忍”?
是因为滇南他回头救我?是因为病床前他抓住我的手?是因为他说“在我以为要死的时候,抓住的……是你”?还是因为,在这日复一日的扭曲纠缠中,恨意早已变质,掺杂进了连我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更加复杂致命的东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握着那个可能引爆一切的秘密,站在黑暗里,看着那个可能即将失去唯一支撑(哪怕是恨)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比被他掌控、被他伤害更深切的……恐惧。
不是恐惧他的报复。
而是恐惧……失去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我混乱的脑海,让我瞬间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不。不可能。
我怎么可能……
我猛地转身,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黑暗中,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手机屏幕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而我的心,比那颗炸弹,更加混乱,更加危险。
这一夜,注定无眠。
真相如同一把双刃剑,悬在我和程砚之间。
我不知道,该握住剑柄,还是任由它落下。
而无论选择哪一边,似乎都指向鲜血淋漓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