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失语的山

1、南山有雾

　　行李箱的滚轮在最后一级青石阶上卡住，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一声疲倦的叹息。

　　林舟松开手，站在老屋褪色的木门前。

　　寂静。

　　不是城市里那种关上门窗后的相对安静，而是彻底的、具有质感的寂静。能听见风穿过屋后竹林的簌簌声，能听见不知名鸟雀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的振翅声，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耳廓的微弱嗡鸣。

　　他抬起头。白墙斑驳，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旧砖，像愈合不了的疮疤。瓦檐上几丛瓦松在风里点头，瘦弱却顽固。只有院角那棵老梨树，依旧撑开浓绿的树冠，投下一地晃动的光斑。

　　隔壁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

　　林舟转过视线。

　　一道竹篱之隔，邻家的院子齐整得近乎肃穆。水泥地扫得泛白，农具在墙边列队，锹头反射着冷光。一个男人背对着他，正弯腰摆弄一台小型手扶拖拉机。他穿着半旧迷彩裤和紧贴背脊的深灰短袖，肩胛骨的线条随着动作在布料下清晰起伏。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男人直起身，转了过来。

　　目光相触的瞬间，林舟呼吸滞了滞。

　　那眼神太沉，像南山脚下那口深潭，水面平静，底下却透着能吞没光线的幽暗。男人的皮肤是经年日晒的麦色，下颌线如刀削斧劈。他的视线在林舟脸上停留了两秒，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是确认般地一掠，随即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转回去，继续手里的活计。

　　林舟收回目光，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在斜射进屋的光柱里狂欢般飞舞。

　　他没理会满屋狼藉，径直穿过堂屋走向后门。所谓菜园，已是一片齐腰的荒草。只有几簇野韭菜，在草浪里探出一点倔强的绿意。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挽起袖子，取下墙上那柄生满红锈的锄头。

　　锄头很沉。第一下挥下去，刃口卡在盘结交错的草根里，震得他虎口发麻，细瘦的手臂一阵酸软。汗水很快渗出来，濡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他停下手，用手背抹了把脸，顺势将滑落颊边的几缕长发拢到耳后，又从腕上褪下黑色发绳，熟练地将脑后长发拢到右侧，束成一个低垂至胸口的马尾。

　　这头发是他从城市带回来的、最后一点不合时宜的坚持。

　　断断续续干了三天，掌心磨出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薄茧，那片荒地才勉强露出泥土的颜色。他从镇上买回番茄苗，按照手机里查来的教程，小心地挖坑、栽种、浇水。

　　蹲在田埂上看着那排稚嫩的绿苗时，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进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第四天下午，他正对着自己的成果出神，隔壁突然响起拖拉机暴躁的轰鸣。

　　是那个男人。他启动机器，熟练地倒车、转弯。车轮压过松软的篱笆边缘时，林舟清楚地听到“咔嚓”两声脆响——

　　他眼睁睁看着那两株长势最好、已冒出花苞的苗，被沉重的轮胎碾进泥土，瞬间成了一摊狼藉的绿泥。

　　轰鸣声远去了。

　　林舟怔怔地看着那两处小小的残骸，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无力的情绪缓慢上涌。他蹲下身，想拾起那些碎叶。

　　脚步声去而复返。

　　他抬头。男人站在篱笆外，手里没拿工具，却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编篮。他的目光先落在被毁的苗上，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林舟。

　　“我的错。”

　　声音不高，带着砂石般的粗粝质感。他将篮子递过来。

　　林舟下意识接过。篮子里是十几个番茄，个个饱满圆润，红得像是要滴下汁水，表皮在阳光下泛着釉质的光泽，完美得不真实。

　　“赔你。”

　　林舟看着这篮过于用心的赔偿，一时失语。半晌，才低声挤出两个字：“……谢谢。”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在他沾着泥点的手指和束低的马尾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迈着那种沉稳到几乎刻板的步伐离开。

　　林舟提着篮子站在原地。

　　风从隔壁院子吹来，带来一丝干净的皂角气味，混着这边新翻泥土的腥涩，缠绕着钻进鼻腔。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只记得村里大婶提起时，用那种笃定的口吻说：“那是周岩，当兵回来的，人实在。”

　　周岩。

　　岩石的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