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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米碜与旧邮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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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篮番茄被林舟放在灶屋的木窗台上。红艳艳的果子衬着老旧粗陶的沉静底色,竟有种不合时宜的鲜活。他没舍得吃,每天只是看着,像守着一点不该属于自己的暖色。
老屋的灰尘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时光,总也扫不尽。汗水混着尘土,把他束在胸前的低马尾末梢都染得灰扑扑的。
这天傍晚,他试图将一张老旧的柏木桌挪到墙边。桌子沉得超出预料,他咬着牙,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桌子却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纹丝不动。
“要帮忙吗?”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平淡的陈述。
林舟回头,看见周岩站在院门口,依旧那身利落打扮,手里提着个小布袋。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侧身,让开位置:“……麻烦你了。”
周岩走进来,没多话。他双手扣住桌沿,腰背微沉,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沉重的木桌便像失去重量般被稳稳抬起,移至墙边,落地时甚至没发出太大响声。
“谢谢。”林舟又说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语言在此刻格外苍白。
周岩的目光在屋里环视一周,最后落回林舟脸上,递过那个布袋。“给你的。”
林舟接过。布袋粗糙的质感磨着掌心,里面是半袋碾得细碎的金黄玉米碜。
“晚上煮粥,”周岩说,“安神。”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直,仿佛在陈述“明天会下雨”这样的事实。
林舟捏着布袋,指尖能感受到谷物干燥温润的触感。“……我总收你的东西。”上次是番茄,这次是玉米碜。他孑然一身,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回赠。
周岩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了片刻,才道:“不值什么。”他的视线掠过窗外那片刚翻过土、裸露着深褐色的菜地,“育苗不能急,地气还没暖透。”
林舟一怔。这是周岩第一次对他说与农活相关的、接近“指点”的话。
“我查了节气,”林舟说,“说是该下了。”
“山地和平原不一样。”周岩言简意赅,“南山村节气,总要晚半个月。”
原来如此。林舟恍然,难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苗也蔫蔫的。
“你那番茄苗,”周岩的目光又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土墙,“买贵了。品种也不对,山上凉,那种果子结不大,还爱招虫。”
林舟脸上微微发烫。他确实是在镇上车来人往的路口买的,挑了叶子最肥厚的一摊。至于品种,他连标签上的字都没细看。
周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下次赶集,我带你去。”
这句话不是邀请,更像是一个既定的安排。说完,他冲林舟极轻微地颔首,便转身走了。
林舟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堂屋里,手里捧着那袋温热的玉米碜,看着周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这个人,话少得像石头,行动却直接得像犁铧,不由分说地,开始破开他周遭板结的、疏离的空气。
那天晚上,他用周岩给的玉米碜煮了粥。米汤浓稠,泛着朴素的粮食香气。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就着一碟镇上买的酱菜,慢慢喝着。
窗外的虫鸣织成绵密的网。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吹进来,拂动他额前细碎的散发。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很久了,他没有在夜晚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却平稳。
喝完最后一口粥,他起身去灶屋清洗碗筷。目光掠过窗台上那碗依旧红艳的番茄。
他拿起一个,在水龙头下草草冲了冲,咬了一口。
果肉沙软,汁水丰沛得几乎溢出唇角。一股浓郁的、阳光晒透土地般的酸甜瞬间席卷味蕾,比他记忆中任何精致昂贵的食物都来得更真切、更凶猛。
他靠着冰冷的灶台,慢慢吃着那个番茄。汁水顺着指尖流下,有些黏。
隔壁院子里,隐约传来周岩劈柴的声音。笃,笃,笃。稳定而富有节奏,和着远远近近的虫鸣,像这南山夜晚独有的、笨拙的安眠曲。
他忽然觉得,指尖那点甜腻的黏,和空气里隐约飘来的柴火气息,并不那么让人讨厌。
洗过手,他走到墙角那只还没打开的行李箱前,蹲下身,拨开表面的衣物,从箱底摸出一个硬壳笔记本。里面掉出一张折叠的打印纸。
他展开。是一封邮件打印稿,来自他离职前最后一个客户。加粗的字句刺痛眼睛:“……完全看不到诚意……林先生,或许你该重新考虑是否适合这个行业。”
纸张边缘被他捏出细微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将纸重新折好,塞回箱底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令人窒息的时光彻底封存。
月光从木格窗棂淌进来,照在窗台那碗番茄上,给那抹红色蒙上一层冷寂的釉光。
隔壁劈柴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穿过老屋缝隙时,发出呜咽般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