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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雪线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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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半。
天空终于放晴时,积雪已经没过了成年人的小腿。南山村像被埋进了厚厚的、蓬松的白色棉絮里,只露出零星的、深色的屋顶边缘和光秃秃的树梢。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目的、几乎让人流泪的强光。
寂静依然统治着一切,但这寂静有了温度。积雪在阳光下开始缓慢地消融,屋檐下传来嘀嗒的水声,起初是零星的,很快就连成了细密的珠帘。
林舟推开被雪半封的门,更清冽但也更湿润的空气涌进来。院子里,他和周岩清扫出的小径依然清晰,只是边缘被阳光晒得有些发亮、下陷。墙角那个被拍实的雪堆,表面融化后又冻结,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壳。
他踩在还有些松软的积雪上,走到暖棚边。塑料棚顶上积的雪滑落了大半,剩下薄薄一层,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他拉开小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蒸腾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薄荷和小葱果然都还好好活着,叶片甚至比雪前更显油绿。那点人造的、有限的温暖,在这场严寒中守住了方寸生机。
“咯吱——咯吱——”
沉稳的踏雪声从隔壁传来。周岩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铁钩。他走到自家屋檐下,仰头,用竹竿小心地勾掉瓦檐上凝结的、尖锐的冰溜子。冰柱坠落,砸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做完这些,他朝这边看了一眼。两人隔着一片耀眼的雪地对视,谁也没说话。周岩指了指林舟家的屋檐,又做了个勾取的手势。
林舟会意,回屋找了根晾衣杆。学周岩的样子,将自家屋檐下那些长短不一的冰溜子也一一敲落。这工作不费力,但需要小心。冰碴溅到脸上,冰冷刺痛。
清理完冰溜,周岩又拿起铁锹,开始拓宽自家门前的小径,并将铲起的雪堆到更远的田埂边。林舟看着,也照做。
劳作让身体很快暖和起来,甚至出了层薄汗。阳光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寂静被铁锹铲雪的声音、沉重的呼吸声和冰水滴落的声音打破,却又奇异地融入这片雪后初霁的安宁里。
“雪化的时候,”周岩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最冷。”
林舟停下动作,看向他。
“雪吸热才化。”周岩用锹尖点了点脚下颜色变深的雪,“吸的是地气,也是人身上的热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明天晚上,都得警醒些。炉火别断。”
他说的是实情。随着太阳西斜,温度明显开始下降。白天融化的雪水,入夜又会重新冻结成冰。这才是冬天真正的考验。
傍晚,林舟按照周岩平日的嘱咐,将灶膛里的火拨旺,又检查了窗缝门隙,用旧布条塞紧。煤油灯早早点亮,放在桌上。橘黄的光晕映着窗外渐渐变成青紫色的雪地,和迅速沉入墨蓝的夜空。
果然比下雪时更冷。那是一种湿冷的、无孔不入的寒气,透过墙壁和门窗的每一丝缝隙渗透进来,黏在皮肤上,钻进骨头缝里。即便灶火燃着,也只能温暖方寸之地。
他坐在灯下,裹紧了棉衣,仍然觉得指尖冰凉。寂静不再是白日的安宁,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远处隐约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闷响,近处则是雪水冻结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岩。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也是独自守着炉火吗?他那间看起来更齐整、也许也更保温的屋子,是否足够抵御这雪化时分的彻骨寒?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挥之不去。连同那盏灯,那暖棚,那一次次沉默的援手,一起在寒冷的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
夜深了。他添了一次柴,将灶膛口半掩,留一丝弱火保持温度。正准备吹灯歇下,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雪声的动静,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是踩在冻硬雪壳上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但确实在靠近。
停在了他的院门外。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起身,走到堂屋门后,没有立刻开门。
“林舟。”
是周岩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冻硬的空气里有些模糊,但他绝不会听错。
他拉开门闩。
周岩站在门外,同样裹得严实,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旧棉袄裹了好几层的陶罐。
“给你。”他将陶罐递过来,隔着厚厚的棉袄,依然能感觉到罐体传来的、令人心颤的滚烫温度。
林舟下意识接过,差点脱手。好重,好烫。
“羊汤。”周岩言简意赅,“村里今天杀了只羊,分了些骨头杂碎。炖了一锅,喝不完。”
羊汤?在这冻死人的雪夜?
林舟抱着那罐滚烫的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汤的热度透过层层包裹,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去。
“趁热喝。”周岩说完,转身似乎要走。
“周岩。”林舟叫住他。
周岩回头。
“……进来,一起喝点吧。”林舟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罐子太沉,我拿进去也……喝不完。”
周岩看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雪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看不清表情。
片刻,他点了点头。“行。”
他迈进门,反手将门关严,挡住外面凛冽的寒气。
林舟将陶罐放在桌上,小心地揭开裹着的棉袄,又打开罐盖。浓郁的、带着羊脂香气和胡椒辛香的热气轰然蒸腾起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清冷的堂屋。汤色浓白,表面浮着金色的油花,里面沉着些拆碎的羊肉和羊杂。
他找来两个大碗,盛满。热汤在碗里微微晃动,香气扑鼻。
两人就在煤油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面对面坐下,沉默地喝汤。
汤滚烫,鲜美异常,咸淡恰到好处。羊肉炖得酥烂,羊杂处理得干净,毫无膻气,只有满满的醇厚暖意。一口下去,从舌尖到胃腹,仿佛有暖流轰然炸开,迅速流向四肢百骸,将积存的寒气狠狠逼退。
林舟小口吸溜着,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停下。额角很快沁出细汗。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周岩。
周岩喝得很快,但吃相并不粗鲁。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碗里的汤,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鼻梁挺直的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灯光下,他脸上惯常的冷硬似乎被热气熏蒸得柔和了些许。
一碗热汤下肚,世界都不一样了。
屋外是冰封雪盖的严寒,屋里却充满了食物温暖的气息和两人安静的呼吸声。寒冷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谢谢。”林舟放下碗,低声说。这次不是为了番茄,不是为了玉米碜,不是为了煤油灯或暖棚。是为了这雪夜突如其来、却恰到好处的温暖。
周岩也喝完了,用袖子抹了把嘴。“嗯。”他应了一声,算是接受。“罐子放你这,明早我来拿。”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走,目光扫过桌上那盏灯,又看向窗外的漆黑。“夜里警醒点,火别灭。”
“知道。”
周岩不再多言,拉开门,一头扎进外面冰冷的黑暗里。脚步声很快远去。
林舟关好门,回到桌边。陶罐依然温热,汤还剩一小半。他将罐盖盖好,重新用棉袄裹紧,放在灶台边,借余温保暖。
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
身体是暖的,胃里是暖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羊汤鲜美的香气,混合着周岩带来的、室外冰雪的凛冽气息。
雪化时的夜,果然极冷。
但好像,又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