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失语的山

12、初雪

　　雪是在凌晨来的。

　　没有风，没有预兆，就那么静悄悄地、一片一片地，从墨黑的天幕深处筛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沾在窗玻璃上，瞬间化成冰凉的水痕。渐渐地，雪片变得绵密，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灰白，无声地覆盖屋顶、院落、远山和近树。

　　林舟醒来时，屋里是一种异样的明亮。他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世界被重新塑造了。

　　目之所及，皆是纯净的、蓬松的白。屋顶的瓦楞消失了，篱笆的轮廓模糊了，菜地、石阶、远处的田垄，所有的起伏和棱角都被这柔软而浩大的白色抚平、包裹。雪还在下，不急不缓，亿万个旋转飘落的晶体，在晨光熹微中闪烁着细碎的冷光。

　　万籁俱寂。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也噤了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静谧震慑住了。只有雪片偶尔擦过窗棂，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清冽纯净、带着冰雪特有气息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没过门槛，淹没了他平日里摆放杂物的一小块石台。他试探着踩上去，脚下发出“咯吱”一声脆响，松软的雪立刻陷下去，埋住了他的脚踝。

　　真厚。

　　他退回屋里，找出最厚实的冬衣穿上，又用围巾裹住脖子和口鼻。正准备出门看看，院门外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踏雪声。

　　周岩来了。

　　他穿着深色的厚棉袄，戴着旧绒线帽，脸颊和鼻尖冻得微微发红，肩上扛着一把宽大的竹扫帚，手里还提着一把铁锹。帽子和肩头落满了雪。

　　“醒了？”他看到林舟，停了脚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先别急着出来，雪深。”

　　他的声音在雪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来扫雪。”林舟说着，想去接他肩上的扫帚。

　　周岩侧身避开了。“你扫不惯，费劲。”他不由分说，将铁锹递给他，“你用这个，跟在我后面，把扫起来的雪堆到那边墙角。别堆树下，开春雪化压断枝。”

　　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林舟接过冰冷的铁锹，默默跟在周岩身后。

　　周岩扫雪的动作大开大合，却极其有效。宽大的竹帚贴着地面，左右挥扫，厚重的雪便被成片地推开，露出底下颜色深沉的青石板和泥土。他扫得很快，一条清晰的小径从院门延伸到堂屋门口，又从门口拐向灶屋和屋后的暖棚。

　　林舟跟在他身后，用铁锹将推积在路边的雪铲起来，运到院子东南角堆好。铁锹很沉，雪又湿又重，没几下他的手臂就开始发酸，呼吸也变得粗重，在围巾后面凝成白雾。但他没停，学着周岩的样子，一锹，又一锹。

　　雪还在下，落在他们刚刚清扫出来的地面上，很快又覆上一层薄白。两人便这样，一个扫，一个铲，在漫天飞雪里沉默地劳作。世界只剩下竹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铁锹铲起雪块的摩擦声，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周岩扫到暖棚附近时，停下来，仔细拂去棚顶和四周积聚的厚雪。塑料布被雪压得微微下陷，但结构完好。他轻轻拉开小门，朝里看了看。

　　“没事。”他简短地对跟过来的林舟说，“里头干爽，有热气。”

　　林舟凑过去，暖棚里果然比外面温暖许多，混合着泥土、植物和淡淡塑料膜的气味。薄荷和小葱在朦胧的光线下，依然保持着青翠的颜色，甚至比昨日在外头时，显得更加精神些。

　　他轻轻舒了口气。

　　扫完主要通道，周岩又去检查了房檐和水沟，确认没有积雪堵塞造成冰溜或渗水。最后，他走到林舟堆好的雪堆旁，用铁锹将雪堆拍实、修整出整齐的斜面。

　　“这样化得慢，省得四处淌水。”他解释道。

　　做完这一切，两人的帽子和肩头又积了一层新雪。周岩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重新戴上。他的头发被压得有些乱，几缕短发不服帖地翘着，让他冷硬的面部线条奇异地柔和了一丝。

　　“柴火够吗？”他问。

　　林舟点头。“够。”他按周岩之前的提醒，早已将柴火搬到了灶屋干燥处，堆得满满的。

　　“嗯。”周岩扛起扫帚，“雪还得下一天。别远走，路滑。”

　　他说完，转身踩着来时的脚印，大步离开。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模糊了痕迹。

　　林舟站在清扫出来的院子里，望着周岩消失在雪幕后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冻得通红、微微发僵的手指，和那把沾满雪泥的铁锹。

　　身体是冷的，甚至有些疲惫。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的平静。

　　他回到屋里，脱掉湿了鞋面和裤脚的外衣，在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焰很快燃起来，驱散一身的寒气。他煮了一壶热水，就着热气慢慢喝。

　　窗外，雪依然纷纷扬扬。世界被这单一的、纯净的颜色统治，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午后，雪势稍缓。林舟裹紧衣服，再次走到院中。他没有再清扫，只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无数旋转飘落的洁白晶体。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凉的湿意。

　　万籁俱寂。这寂静如此浩大，如此深邃，将他过往所有都市的喧嚣、内心的嘈杂，都吸纳入这片无垠的白色静谧之中，稀释，湮没。

　　他忽然想起周岩堆的那个整齐的雪堆，想起他拍实雪面时认真的侧脸。

　　在这个被大雪暂时封印的世界里，劳动、秩序、以及那一点点为脆弱生命构筑的庇护，似乎成了对抗无边寂静与严寒的唯一方式。

　　而那个人，是这种方式最沉默、也最坚定的践行者。

　　林舟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眼前迅速消散。

　　他转身回屋，重新点亮了煤油灯。天色因雪光反射，并不很暗，但他需要这点光。

　　暖黄的光晕在纯白世界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渺小。却固执地亮着。

　　就像窗下暖棚里那几点被小心翼翼守护的绿意。

　　就像这雪夜南山里，两个院子，两盏或许遥遥相望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