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失语的山

4、沉默的劳作

　　那捆带着泥的薄荷，被周岩种在了林舟西屋的窗台下。

　　他挖坑的动作利落，深浅恰到好处。培土时，掌心拢起的泥土恰好覆盖住根系，又不会压得太实。最后浇透水，深褐色的土立刻变成湿润的黑色，几片卵圆形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散发出清凉微辛的气息。

　　“浇透这次，”周岩直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后面看土干了再浇，别太勤。”

　　林舟站在一旁，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几株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鲜嫩的绿色，心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也被这点生机轻轻撬动了一下。这种被细致关照的感觉，陌生，却意外地不让人抗拒。

　　“谢谢。”他轻声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真切。

　　周岩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拎起剩下的半袋肥料，走向屋后那片刚冒出稀稀拉拉绿意的菜地。

　　林舟回到屋里，将今天买来的种子和菜苗小心地放在阴凉通风处。窗明几净，是老屋多年来少有的气象。他的目光掠过墙角那只尚未完全整理的行李箱，最上面露出设计图册坚硬的边角。

　　他没有去碰。转身拿起昨天用过的锄头，走到屋后。

　　周岩已经在他那片齐整的菜畦里忙碌，背对着这边，正给一行刚搭上架的豆角苗追肥。他的动作有种经过训练的节奏感，弯腰，舀肥，撒下，再覆上一层薄土，一气呵成。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汗水将橄榄绿的布料洇出更深的颜色。

　　林舟收回视线，开始对付自家这片刚播种的土地。他按照周岩昨天在集上随口提过的要领，将土块敲得更碎，理出浅浅的沟，然后小心地将小白菜种子均匀地撒下去。动作依旧生涩，撒出去的种子疏密不均，但比之前纯粹的蛮干，总算多了些章法。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各自忙碌。只有锄头刮过泥土的声音，偶尔惊起的飞虫振翅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没有交谈，甚至很少对视，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和谐的、互不侵扰的静谧。

　　阳光逐渐炽烈起来。汗水沿着林舟的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刺得他眯了眯眼。他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脸，束在脑后的马尾已被汗水浸得半湿，黏腻地贴在脖颈皮肤上。

　　一阵细微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视野边缘模糊了一瞬，心脏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扶住锄头柄，稳住呼吸。这感觉并不陌生，在城里最后那段时间时常造访，像是身体在对他持续透支的神经发出警告。

　　他垂下眼，看着脚下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湿润的深褐色泥土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微小的生命还沉睡在黑暗中，等待一个未知的时机破土。而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并且相信它们会醒来。

　　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差不多了。”

　　周岩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林舟抬头，看见他已经干完活，正将工具归拢。周岩的目光扫过他这边，又看了看天色。“日头毒了，回吧。”

　　林舟点了点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周岩的步子大而稳，林舟跟得有些吃力，呼吸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略微急促。

　　回到老屋，林舟舀了一瓢井水，洗了把脸。沁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稍稍驱散了那阵眩晕带来的虚浮感。他走到窗边，看着那几株薄荷。经过半日的阳光，它们似乎更挺立了一些，叶片舒展，散发着醒神的凉意。

　　下午，他强迫自己继续整理屋内。那只行李箱像一颗沉默的定时炸弹，横亘在墙角。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

　　设计图册，笔记本电脑，几件常穿的衣物，一些零散的绘图工具。箱底，是那个硬壳笔记本。

　　他拿起本子，没有翻开，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皮。里面夹着的那张纸，那些加粗的字句，此刻仿佛有了温度，透过封面灼烫他的掌心。

　　他走到灶屋，将笔记本塞进堆放杂物的旧碗柜最上层，用几个空陶罐挡住。眼不见为净。

　　傍晚时分，周岩又过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瓦罐。

　　“笋干炖了点汤，”他将瓦罐放在堂屋的桌上，“多了。”

　　林舟看着那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瓦罐，罐口飘出笋干和咸肉混合的醇厚香气。又是这样，不容拒绝的给予。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做，却发现自己厨房里除了米和那袋玉米碜，几乎什么都没有。

　　“趁热吃。”周岩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语气平淡，“碗罐我明天来拿。”

　　他说完便走，仿佛真的只是顺路送来一点多余的食物。

　　林舟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堂屋里，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慢慢喝着那罐汤。汤很鲜，笋干吸饱了汤汁，韧中带糯，咸肉的油脂香恰到好处。温暖的食物滑进胃里，似乎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暖和了一些。

　　他喝完汤，洗净瓦罐，放在窗台醒目处。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南山沉入一片深蓝的静谧。隔壁院子亮起了灯，窗户上映出周岩走动时模糊的身影。

　　林舟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听着夜风摇动竹林的声音，听着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锄头柄粗糙的木质感，鼻腔里萦绕着薄荷清冽的气息，胃里是温暖的汤。这些细碎的、切实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茧，将他与那个行李箱里承载的过去暂时隔开。

　　他闭上眼。

　　至少今夜，那通常会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的、啮咬心脏的焦虑，似乎退远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但这一次，疲惫里夹杂着一点近乎奢侈的安宁。

　　像是漂泊太久的舟，终于触到了粗糙而坚实的河床。虽然还不知道能否停泊，但至少，暂时不必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