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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薄荷 ...

  •   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在瓦上像春蚕食叶。后来便成了淅淅沥沥的线,从屋檐垂下来,在石阶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林舟醒在雨声里。

      他其实没怎么睡沉,意识一直浮在混沌的表面,像一片总也沉不到水底的叶子。雨声反而让他从那种半悬空的状态里落了地。他披衣起身,推开堂屋的门,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立刻涌进来,扑了满面。

      他下意识看向隔壁。

      周岩的院子已经亮起了灯。昏黄的光晕透过雨幕,勉强勾勒出他穿着墨绿色雨披的身影。他正利落地将怕淋的工具挪到檐下,又把几盆耐雨的植株搬到雨水能浇到的地方。动作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周岩直起身,朝这边望来。

      隔着绵密的雨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碰。林舟有些仓促地移开眼,像窥探了什么不该看的私密。

      却见周岩抬起手,不是招呼,而是指向他家屋顶的方向,随即摇了摇头。

      林舟一愣,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雨水顺着瓦沟急淌,在屋檐汇成断续的珠帘。他看了半晌,不明所以。

      周岩已经迈步走了过来。雨靴踩在积水的地面,发出沉稳的“哒哒”声。他在离篱笆几步远处停下,雨水顺着他雨披的帽檐往下淌,在下颌汇成水线。

      “你家西头屋檐,”他的声音穿透雨声,格外清晰,“有片瓦松,长得太旺了。”

      林舟还是没懂。瓦松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岩看他一脸茫然,补了一句:“根扎深了,会坏椽子。雨水容易顺着朽烂的木头往里渗。”

      林舟心里“咯噔”一沉。他猛地想起,前几天打扫西屋时,内墙靠近屋檐的位置,确实有一小片颜色更深的渍痕,摸上去有潮湿的涩感。他只当是山里潮气重。

      “谢谢……我,我回头看看。”他有些无措。修葺房屋?这远在他的认知之外。

      周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回自己院子,继续他未完的活计。

      雨时疾时徐,下了整整一天。

      到傍晚,雨势转成绵绵的雾状。林舟到底不放心,搬了把吱呀作响的竹椅放到西屋,踩上去,踮着脚,用一根晾衣用的长竹竿,试图去拨弄屋檐上那些茂盛的瓦松。

      瓦松的根系远比想象中牢固,深深扎进瓦缝和腐木里。他不得不用力,竹竿颤巍巍的,身子也跟着晃动。冰凉的雨水顺着竹竿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袖口和额发。

      正当他全神贯注与那丛顽固的植物角力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是这样弄。”

      林舟吓了一跳,手一抖,竹竿差点脱手。他慌忙扶住墙壁,回头看见周岩不知何时又过来了,正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眉看他。

      “你这样会把好瓦也撬松。”周岩几步走近,伸出手,“给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林舟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湿漉漉的竹竿递了过去。

      周岩没踩椅子,就那么站着,手臂一伸,竹竿顶端精准地探入瓦松根系最密集的缝隙。他手腕极巧地一抖,一撬,再斜着一别——几声细微却干脆的断裂声后,那丛盘踞多年的旺盛植物便被完整地剥离下来,“啪”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林舟看得有些怔忡。

      周岩把竹竿靠墙放好,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林舟:“得空我帮你看看椽子头。要是朽了,得换。”

      “……太麻烦你了。”林舟从椅子上下来,心里过意不去,又带着感激。

      周岩的目光在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肩膀上扫过——那缕总是滑落的发丝此刻正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颊边。

      “举手之劳。”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明天初七,镇上大集。你去不去?”

      林舟想起他之前说的“买贵了”、“品种不对”,又看看地上那堆被清除的瓦松残骸,点了点头。

      “去。”

      “嗯。”周岩应了一声,“明早七点,村口。”

      这次他说完,没等林舟再道谢,便转身大步离开。湿透的鞋底踩过院子,留下几个很快被雨水抹平的水印,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雨雾里。

      林舟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堆深绿色的残骸,又抬头看看屋檐——那里现在空了一块,露出底下颜色稍深的旧瓦。雨水毫无阻碍地流淌下来。

      他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这个人,像这南山的雨,沉默地落,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每一处需要填补的缝隙。

      第二天清晨,林舟被窗外清亮的鸟鸣叫醒。

      天光已经大亮。他起身洗漱,将长发束成那个熟悉的低马尾。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浅灰的棉麻衬衫换上,对着模糊的镜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外头套了件半旧的烟灰色开衫。

      走到村口时,还差五分钟七点。

      晨雾像乳白色的纱,缠绕在远山的黛色间。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醒来的气味。几户人家的烟囱已吐出袅袅的炊烟。

      周岩已经等在那里。

      他靠在一辆半旧的深绿色三轮摩托车旁,依旧是利落的打扮,只是换了件干净的橄榄绿短袖,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而结实。看到林舟,他微微颔首。

      “上车。”他言简意赅,自己先长腿一跨,坐上了驾驶座。

      林舟看着那有些高的车斗,迟疑了一下。周岩没回头,只伸手指了指车斗侧面一处焊接着的脚踏,“踩那里。”

      林舟依言,有些笨拙地爬了上去。车斗里放着两个干净的麻袋和一个叠起的空竹筐,他找了个相对平稳的角落坐下。

      三轮车“突突”地启动,驶离了尚未完全苏醒的村庄。

      风迎面扑来,带着露水和山林的气息,吹动林舟额前的碎发和垂在胸前的马尾。他望着周岩宽阔挺拔的背影,那人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山路,脖颈后的发茬修剪得极短,干净利落。

      山路不算平整,偶尔颠簸。林舟下意识扶住了车斗冰凉的边缘。

      “坐稳。”前面传来周岩低沉的声音,混在引擎的轰鸣里,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钻进耳朵。

      “嗯。”林舟低低应了一声。

      镇上的集市远比林舟想象中热闹。刚靠近,混杂的声浪便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喧嚷,鸡鸭鹅的啼叫,还有各种食物、生鲜、尘土交织在一起的,鲜活到近乎粗暴的气息。

      周岩把车停好,锁上。

      “跟着我。”他对林舟说,随即迈步汇入人流。

      林舟赶紧跟上。周岩个子高,在人群中目标显著,他不得不稍稍加快脚步,才能确保自己不被那沉稳的步伐甩开。周遭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有些目眩,只能紧紧盯着前方那个橄榄绿的背影。

      周岩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径直走到一个卖种子的摊位前,和摊主点了点头,拿起几包种子看了看,回头问林舟:“想种什么?”

      林舟看着那些印着诱人图片的种子袋,有些茫然。“……都行。”

      周岩没多问,利落地挑了几样——速生的小白菜、圆滚滚的樱桃萝卜,还有几棵他认为好养活的辣椒苗和茄子苗。“这些,时节正好。”他把东西递给林舟,又对摊主说,“老价钱。”

      接着是买肥料。周岩在一个卖农家肥的摊位前蹲下,用手捏起一小撮深褐色的颗粒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才点头:“来五十斤。”

      他付钱,然后轻松地将那袋沉甸甸的肥料扛上肩头,示意林舟继续走。

      林舟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挑选、问价、成交,那种对生活驾轻就熟的笃定,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依赖的安定感。他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随。

      周岩在一个卖土鸡蛋的老妇人摊前停下,买了两斤。又在相熟的肉铺割了一刀五花肉。

      “吃早饭没?”周岩忽然回头问。

      林舟摇了摇头。他起得急,没顾上。

      周岩带他走到集市边缘一个支着塑料棚的小吃摊。“两碗馄饨,”他拉开颜色暧昧的塑料凳坐下,“一碗不要香菜。”

      林舟微微一愣。他确实不吃香菜。是巧合吗?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上来,清汤里飘着几点油花和紫菜。周岩把自己那碗里的香菜搅开,低头吃起来。

      林舟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没有香菜的馄饨,又看看周岩专注吃饭的侧脸,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他低下头,小口吃着。馄饨皮薄馅嫩,汤味朴实,是他很久没有尝到的、带着锅灶温度的踏实味道。

      买完所有东西,周岩又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小捆带着湿泥的、绿油油的幼苗,小心地放在竹筐里。

      “这是什么?”林舟忍不住问。

      “薄荷。”周岩发动车子,声音混在引擎声里,“驱虫,好活。种你窗台下。”

      回程的路上,阳光已经驱散晨雾,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三轮车依旧“突突”作响,林舟望着道路两旁掠过的田垄和远山,又看看前方周岩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衬衫后背。

      风带来竹筐里那捆薄荷的、清凉沁脾的气息,一丝一丝,渗进呼吸里。

      他忽然觉得,这个曾经陌生而疏离的南山村,因为前面这个沉默如山石的男人,正变得具体起来。像这薄荷的气味,初闻清冽,细品之下,却有种安稳的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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